正文 第1章 看見影子可是看不見陽光 文 / 望塵螞蟻
第一章
生活像個善變的姑娘。有時候烏雲密佈,有時候陽光普照。對於一個只會低著頭走路的人來說,好像看得到影子,便知道,今天是有陽光的。
而對於趙炎炎,生活簡直就像個要債的黑社會老大。陡然來一聲吼,嚇得無藏身之處。她低著頭走著,可是她看不見自己的影子,因為她的世界沒有陽光。
父親今天又喝酒了,母親和他在昏暗的白熾燈光下拉扯著,母親被父親一個推搡推到床腳,她大哭著,頭髮散亂著,散落下來的碎發間有一絲銀白。父親不予理睬她的哭鬧,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
炎炎怔怔地站在門口,沒有哭,沒有鬧。一塊沉重的陰影又壓向她。壓得她喘不過氣,卻又要裝作一切正常。這一切彷彿又好像已經習以為常。只是這一切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是從父親在生病過後行為大變開始,還是從他迷上用酒精麻醉自己開始。
她也記得逝去的時光裡那些讓她流連忘返的回憶。很小的時候,父母拉著她的手,走在大街上,她舔著蓬鬆的棉花糖,仰著頭看著天空和棉花糖一樣可愛的白雲。感受著手心的溫暖。那一切曾是那麼美好。只是,那一切,好像在她的回憶裡變成了遙不可及的美好。
父親曾是水泥廠工人,工資雖然不高,一家人過著不富裕的生活,倒也樂活自在。可水泥廠後來倒閉了,父親成了下崗工人。
屋漏偏逢連夜雨,那一年炎炎爺爺突然中風去世,炎炎奶奶去世得早,炎炎父親和幾個姑姑都是被爺爺帶大的。炎炎爺爺去世那天,炎炎父親在他墳前數次哽咽,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炎炎當年剛上幼兒園,第一次經歷至親離去。懂事懂得早的她也算深刻地體驗到生離死別。
而沒多久,父親查出患了嚴重塵肺,需要及時治療。多年水泥廠的工作使父親的身體垮了。家裡的頂樑柱垮了。所有快樂與希望都同時垮了。後來父親帶上了所有病例報告檢查報告找到水泥廠的老闆,協商解決賠償問題。水泥廠老闆自然是不答應父親的要求,在他看來,水泥廠已經倒閉,而之前的所有責任他是不會負責的了。
無奈父親只能把他告上了法庭,可是沒錢請律師,他竟然妄想憑借自己打贏官司。於是父親在那一年裡,以他的初中文化水平惡補起了法律知識,炎炎多少次夜裡看到父親捧著一本別人給的發黃的法律書,在沙發上藉著昏暗的燈光認真地看著。他本以為有理走遍天下,卻沒想到還是敗訴了。
生活給了這個家庭不只是變故,還有近乎滅絕的災難。
自從官司敗訴過後,父親似乎對所有失去了信念,性情大變。大口大口喝酒,大口大口抽煙。
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只能靠母親打工的微薄工資維持著。
最令人絕望的變故不是變得貧窮,而是以前的溫暖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絕望的冰冷。
父母總是吵鬧,父親總是在酒後和母親爭吵,甚至相互推搡。他看誰都是漠然。甚至仇視。炎炎已經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再也不敢看父親的眼睛,那雙眼睛裡面帶著一股冷氣,徹底的冰冷。能讓人禁不止打寒顫。
母親眼角總是濕潤,嘴裡總是抱怨一切。比如生活怎麼艱難,比如命運怎麼坎坷。和父親之間除了爭吵也別無其他。炎炎總是看到母親的嚎哭,那時候的她除了用麻木的目光在門腳看著醉臥的父親和淚灑一地的母親之外,別無其他動作。
而炎炎,早已忘記了棉花糖在嘴裡融化的味道。也忘記了嘴角上揚該用怎樣的力道。更忘記了生活的陽光有著怎樣溫暖人心的力量。而她的心早已潮濕一片,在日漸腐化的生活裡,漸漸發霉。
忙碌的母親和醉得糊塗的父親哪裡有閒暇顧忌炎炎的變化。他們甚至沒發現自己的女兒,有多久沒有笑過。頭一天比一天低得低。沉默寡言。眼光迷離。
他們更不記得某一天,慌忙跑回來的炎炎,像只受驚的兔子,甚至連晚飯都沒吃,就蜷縮在床上。從那一天起,每每從夢裡驚醒,醒來,是無邊的黑暗。
年幼的她或許不該懂得何為悲傷。只是從那一天開始,徹底躲避現實世界的所有。只漸漸地,習慣了這種逃避。不理會所有吵鬧。習慣低頭思索著一切,用她稚嫩的思想。
多少次,在冰冷的夜裡,她聽到母親斷續的啜泣。還有父親劇烈的咳嗽聲。她想要逃離這一切。像只小貓蜷縮成一團,想要抵禦來自內心深處的寒意,可是不知為何,小小的身體總在發冷。
在這酒精瀰漫和煙霧環繞的屋簷下,有的只是徹骨的寒冷。
炎炎似乎不該有這些沉重的心理。她本該和任何一個小孩一樣,有著天真爛漫的童年,幸福簡單的生活。快樂或不快樂,在那個年齡,是無暇顧及的。她僅僅只是一個上小學的孩子而已。
這天,炎炎像往常一樣放學後回家。天空飄起了絲絲點點的小雨,她沒帶傘,出了教室,逕直地回家。
低著頭默默地走。「不喜歡下雨。」她心裡想著。下雨天就像是發了霉的天氣。這條路上,印下了多少趙炎炎一個人孤獨的腳印。她習慣了一個人。學校一個人,家裡也只是躲在一個人的空間裡,就連在噩夢裡,都只有自己一個人。
看著自己泛黃的白色布鞋漸漸被泥濘暈染開來,鞋背盛開出泥巴色的花朵。耳鬢的碎發滴下一滴又一滴雨水。雨水順著臉流進她的脖子裡。可是她竟然不覺得冰涼。她的餘光瞟到地上行人一雙一雙的腳。一雙大腳一雙小腳,又是一雙大腳一雙小腳。
用脖子上掛著的鑰匙開了門,然後低頭進門。看著沙發上拿著一瓶白酒的父親,她並不打算理會。而是選擇徑直回自己的屋子。
眼光離散的父親,今天彷彿並沒有那麼醉。
「炎炎,你今年上三年級了?」他頭也不回地問道。
炎炎低著頭背對著他,沉默了幾秒說道:「三年級了,下半年就四年級了。」
「額,時間過得這麼快。」說道,舉著酒瓶沉重地喝了一口。
炎炎回過頭看了一眼沙發上的這個男人,她看到他滿頭的白髮,發間滿是碎屑。消瘦的背影,沉重的歎息。
是啊,時間真快。六歲之後的回憶只剩下在煙酒中麻痺自己的父親,和絕望艱辛的母親。她記得小學開學第一天,母親匆匆辦完入學手續,交了學費就離開了。甚至沒有看一眼炎炎被分到了哪個班級。
坐在教室裡,落寞的小小身影神情恍然地瞟著教室外面的人群。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沒有一個人的目光屬於她。她們都興奮地談論著自己的孩子,分享著孩子正式上學的喜悅。
一晃,三年過去了。
生活依舊在如此絕望地繼續著。
沙發上的父親搖搖晃晃地起身,炎炎的目光撞上父親的目光。那一刻,她竟然看到黝黑泛紅的臉上,有一股從不曾見過的絕望與孤寂。而曾經那雙冰冷的眼淚,此刻閃著淚光。是一抹慈善的淚光。
她忙不迭的垂下頭,盡最大可能埋進脖子裡。她習慣如此。
父親又開了口,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家姑娘,快滿十歲了吧。」
炎炎沒有回應。這個夏天,她快滿十歲了。現在四月,她的生日在七月末尾,正值盛夏,一年中最炎熱的時候。所以父親給她取名炎炎。或許更多對炎炎的期望也寄托在了名字裡。
或許比生日即將來臨更讓她興奮的是父親今天或是無意或是有意的溫柔。遺失了好久的溫柔。
父親回了房間,茶几上一個孤零零的酒瓶在發怵。炎炎從自己的房間望著那個酒瓶,看著那白色的液體,心裡忽然不安了起來。她的內心世界一直很豐富,或許大多的語言都轉化成了心理活動。
這時母親提著幾袋菜和肉。她已渾身濕透。剛剛下班回家不是和父親爭吵,而是徑直走向廚房做菜。連渾身濕透的衣服也沒來得及換。
「這麼平靜的家,這是我的家嗎?」炎炎想著。
廚房裡響起嘩嘩的水聲,菜板和刀剁聲,油滋聲。拴著圍裙的母親顯得更加瘦小。這些年來,她憔悴了太多太多了。也許是眼淚流多了,流失了女人本有的水分。濕漉漉的頭髮裡夾雜著稀稀拉拉的白髮。才三十出頭的她明顯比同齡人要蒼老。只是炎炎依稀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還是一個長相年輕漂亮的女人。喜歡穿粉色的一步裙,和粉色的高跟鞋。只是這才幾年的時間,彷彿過了十幾年。
是啊,容顏又怎能不老?父親頹喪的這幾年。母親四處打工,不僅要供父親的酒煙錢,還要供家裡開支和炎炎的學費。一個女人,白天奮力為生活奔波,晚上和丈夫爭執矛盾不休。沒有睡過一次好覺,在眼淚裡睡去,又在眼淚中醒來。又怎麼不蒼老?
心像是被馬蜂蟄了,忽然一陣刺痛。
「炎炎,去叫爸爸吃飯。」媽媽端出最後一道菜,朝著房間裡的炎炎輕聲說道。
「爸…爸爸,吃飯了。」是有多久沒有這麼平靜地叫過父親了,竟然有些拗口。
一家三口平靜地在飯桌上吃飯,幻想過多少次的正常生活,而這平靜突然襲擊,本以為會讓人胃口大好,可是炎炎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吃了幾口就沒了胃口。甚至她最喜歡的菜,她連一筷子都沒來及動,就沒了食慾。
想到以前,父母吵架的時候,她餓極了,就會用開水泡冷飯,就著鹹菜吃。比起今天,或許那些天吃得更有食慾。
或許食慾這東西也是可以相互影響的。父親和母親今天兩個人都特別平靜,母親沒有責怪父親喝酒了。只是一股勁給他夾菜。父親看著也沒什麼胃口,只是一直咳,彷彿要把肺咳出來那般。
於是母親給他盛了湯。父親示意母親快吃。母親只是低頭扒了兩口飯。從小細心的炎炎看見了兩顆豆大的眼淚落進了母親的碗裡。她知道就著眼淚的飯,鹹得讓人堵心。
而炎炎明明已經吃不下,卻還是故作胃口大好的吃光了一大碗飯。只是,她依舊一句話都沒說。硬撐下去的米飯哽得她胸口有點悶。
深夜了,炎炎抱著一個舊得發皺的布娃娃,睜著眼睛毫無睡意。或許她有些早熟,過早地嘗試了孤寂,這種感覺,在讓她每晚都沉重地處於幽深的黑暗裡面。傳說中的黑暗會吞噬人心。只有光明能指引人前進。
每當深夜,她想起學校裡的自己。因為總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態,沒有人願意接近她,當然她也不會主動去接近任何人。
一個總低著頭,不給老師問好,不跟同學打招呼,穿著破破舊舊的女孩。似乎沒人喜歡。
炎炎不是刻意這樣,只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把自己隔離在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瞥見隔離在自己世界之外的所有人的喜怒哀樂。似乎比自己的喜怒哀樂更來得真實。在她的世界裡,只需要在有陽光的日子裡,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就可以確認自己的世界是陽光可以投射進來的。
揣著沉重的心思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