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杜鵑殘夢(1-2) 文 / 涼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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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無疑是人生的一道大檻,在之前十幾年的讀書生涯中,高考已被父母老師渲染得好像丟了它,人生就沒有活路一般——其實回過頭一看,也不過是人生的一站,我們一生要走許許多多的站點,這只是第一個罷了。
可是再怎麼說,為了我們能走出這座小城,每個人心裡都憋著一口氣。在高考上吐了出來。填志願倒是個很有趣的事情:若是有幸,剛踩了一本線,填了個心目中的學校,就可能被錄了。若是恰好超過一本線一分,你認定了你會去哪個學校,結果在第二志願裡胡亂寫了個二本,結果稀里糊塗地你被第二志願錄了。當然這是現在的說法。在那一年高考,或者說在我們這樣一個小城,一些名校給的名額很少,而恰好過線的也很少,那些學校名額沒滿,實際錄取線一降再降,甚至連第二志願也可能被拉過去。大家搶破了頭,有的運氣好,發揮不錯,剛好踩過一分,被錄了;有的人沒發揮好,稀里糊塗地填了個學校,也被錄了;還有就是一些考的不好的,走走後門,送點禮什麼的,也能錄進去;剩下的,除了官二代什麼的,就只有那些憑真本事去拼分數線的人了。
冥冥中自有公平,但命運從來只是在大局上公平,底下的,誰也顧及不上。
自從唐志福去世後,這所高中一直被一種陰鬱的氣氛圍繞著。倒不是說什麼迷信的東西,只是大家心裡常常沒有安全感。此間事似乎有些顛覆了大家對這個社會的一些認知。分班之後的兩年,我與邱雨之間的信沒有斷過。偶爾一起吃飯的時候,我會給她說起這些事,也說起唐浩與汪雲。她自然也是有所聽說,只是不關注。她對生命中的那些苦痛不會持有那麼明顯的憐憫和關愛,更多的是冷漠。至少那時的我認為是麻木不仁。直到多年後我才懂,那是因為在痛苦中的人實在太多,就連她自己都承受著這些苦痛,可是誰又給予過多少憐憫和關愛於她呢。這種無助的重複的缺乏希望的言語和目光堆砌出來的憐憫和關愛,令人對生命失去信仰,對痛苦失去尊重。
那時我不懂她的苦。只知道她比誰都想要離開。總之,那幾年,彼此如此淡然又堅持地生活著。
高考那一年,邱雨考上一所著名醫科大學,學德語,學制五年,比我們晚一年畢業。宋康因為唐志福的事,復讀一年,次年考上了京城名校。而我考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讀著普普通通的專業。父母辛辛苦苦,勒緊褲腰帶,供我上學。
學校公佈榜單的那一天,我站在佈告欄前,內心平靜。沒有歡喜也沒有不悅。此時再多責怪也是枉然,事實從不會因個人意志而有任何改變。那時候我明白,任何事都是有代價的,必須有所付出才可能有所回報。雞頭和鳳尾都有自己的活法,唯獨中間的,不上不下,叫人委屈難受。好像踮著腳能抓的住什麼,又好像什麼都夠不著,也許這就是老師們常常在意又不看好的「中堅力量」吧,不是令人仰慕的優等生,也不是令人厭惡的差等生。
臨走那天,父母來火車站送我。站台上擁擠如潮,他們臉上掩飾不住的不捨和希望,笑容明朗,目光溫暖。一直叮囑我各種事情,殷殷切切。我點點頭轉身上了去往上火車電梯,不願多看。又忍不住回過頭來,他們站在人群中,不時低頭讓人,但笑容安然,頻頻揮手,他們竟老了那麼多。那一刻,在他們身上體現出來的那種卑微和樸素,千萬個平凡日子的酸酸甜甜,叫我差點掉下淚來。
無論是誰,永遠都記得年少時那種衝動和不成熟的雄心,哪怕只是一刻。那一刻,我記得我攢緊了拳頭,發誓要怎樣怎樣。只是生命的折與遠,令人驚歎。後來兜兜轉轉,走過那麼多溝溝壑壑,才發現諸多事情非自我意志可以實現的,而我們自己竟也與曾經理想的自我,走上了不同的不歸途。往事的影子都那麼淡,沒有誰能一直都活在回憶裡,像是舊信箋,回看起來都會驚訝自己曾經竟然有這麼一段故事。
但碎片終究是碎片,彷彿是斷橋,到不了此岸的十八歲,也到不了彼岸的天堂。十幾年,歲月撫平了兩代人多少的褶皺。其間的千山萬水,叫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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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頭兩年都是混過去的,文科生在這所學校裡沒什麼大的劣勢,但專業也沒有太多的選擇,我讀著最輕鬆也最百無一用的中文系。
若說歲月珍貴,那我人生中再也不會有比那時候更為清閒的時光了。再也不用面對老師每天語重心長的教導和父母苦口婆心的嘮叨,也遠離了小城平靜如死水的日子。那些連上課都要看自己心情的日子,的確是在後來覺得是夢一般的生活。叫人只剩下懷念的資格。
不得不說,大城市的繁華雖然在電視上見過不少,但身臨其境,也還是感歎著自己的平凡。而大學裡人才匯聚,什麼樣的人物出現在身邊都不稀奇。那些時候,學校是看不到盡頭的,陽光正好的晴天裡,坐在草坪上,買幾包零食,享受著黃昏暖熱的溫度。下午早早地就下了課,買瓶汽水,跟室友商量著晚飯要不要出去吃,要不要去唱歌或者逛逛這個城市什麼的。亦或者坐在校園裡的長凳上,聽聽歌,看看書,看看來來往往一擲千金的青春時光。
那些日子彷彿是夢一樣。隔著一道開放的校門,卻好像把人間的冷暖疾苦完全隔絕了一般,眼之所見,如天堂般的不真實。
我們學校的宿舍是六人間的,獨立儲物間和衛生間。六個人的書桌排成一排,床位也排在另一排,為上下鋪。這樣一個普通的大學能有這樣的環境,其實讓人很滿意。室友們都來自天南地北,口音各不相同,大概普通話對於我們而言,這是最方便之處。印象最深的,是我剛找到宿舍的時候。我是最後一個到的,但宿舍除了我,只有一個人。我剛推門進來,他就上來一邊幫我拎著行李放在儲物間旁邊,一邊轉頭對我說:來了啊。
一如我只是來造訪他的一個普通朋友。我頓覺親切,於是開口道:嗯,謝謝。我叫陸塵,你好。
他嘿嘿一笑,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說:啊,我叫譚強。以後要一起生活了呢。
這是我與譚強初次的見面與相識。
大學時期很難交到以前在小城那樣彼此知根知底的朋友,畢竟十幾年的生活彼此都沒有參與。算起來,我與譚強在我的大學圈子裡,關係是最鐵的。譚強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父親置身官場,母親從商。從小譚強就聰穎過人,一表人才,其影響力與當年唐浩差不多,只不過所處的天地大小不同。
難得的是,譚強雖是富庶人家的孩子,身上卻不見有紈褲之氣。在宿舍,洗衣服打掃衛生不推辭也不秀優越感。這也是我能與他交好的原因之一。我家隔得遠,週末若無事,他就會帶我一起去他家,有時也會帶上他女朋友一起。
他的家建造文藝,木頭顏色的外觀,裡面也別有洞天,書房有兩個,客廳的牆上都掛有字畫之類的藝術品,不難看出是書香門第出身。家裡有專門的保姆負責打掃衛生和做飯洗衣。譚強的母親看起來很年輕,燙著一頭大波浪的頭髮,披一件黑色的坎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儼然沒有一副商場女強人的感覺。
他的父親言語不多,吃過飯的空隙就坐在一旁看當天的報紙。偶爾譚強或者譚強的母親遞過來一杯茶,他都要說聲謝謝。我從沒有見過如此溫文爾雅的家庭,這叫我心生歡喜和滿足。因為記憶裡,除了暴躁的爭吵,就是無情地中傷,彷彿定要置對方於死地的意思。譚強似乎對我的這種表現不以為意,對我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是沒見過他們關起門來吵架的時候。
我記得那時候譚強的父母似乎都不是很待見他的女朋友,飯桌上從沒有主動問起過什麼,只是簡單地寒暄下學校的學習和生活情況之類的。飯後也都各自做各自的事。但他們對我反而非常熱情,譚強的母親總是拉著我問東問西,每個週末都叫我過來,那段時間生活窘迫,不好意思往家裡要多少錢,所需營養基本上全給譚強他們一家給補回來了。星期天回學校的時候,免不了又是塞給我一大包的各種水果和零食之類的。我實在不好意思收下,譚強就一把提過來扔給我,說:大老爺們,客氣什麼。
譚強要出國的時候,是在我們上大學的第三個年頭。他要出國的消息我早先已經聽他父母說過了,也難怪會沒有好臉色給譚強的女朋友,因為他們沒有必要在不可能的事情上花費心思。
那幾天我陪著譚強遊走各個酒吧和飯店,與他的朋友一一道別。還未曾單獨道別過。等處理了其他的邀約,我與他在一家小酒吧暢飲。酒吧冷清,不吵,但我們沉默居多。兩年情誼其實我挺珍惜的,但有如何呢。今日一別,也許此生不會相見。就算重逢,中間岔開的這些年,經歷必然有異,兩人的關係也會因此而拉遠。什麼永遠的朋友,其實只是我們自己輸給了自己。
想到此,倍覺心酸。只狠狠地喝著酒。後來他出去接了兩回電話,是個女孩。譚強本不想與她道別,但她聽譚強說在酒吧裡,就說要過來。譚強無奈,我說沒事,總歸算是個道別。
不一會兒,電話裡的女孩就來了。譚強叫了一支紅酒,讓了個位子給她坐下,向我介紹說:這是徐莫,我高中朋友。
我習慣性地點點頭,對她說:你好,我叫陸塵。
她低頭一笑:你好。
徐莫長得與邱雨有些相似,皮膚白皙,頭髮很長也很垂順,紮著馬尾顯得既清爽又幹練。只是眼睛沒有邱雨好看,勾勒的眼線明顯,一雙眼尾清冷的單眼皮眼睛,清澈發藍,上了淡妝。
那是我與徐莫第一次見面。
我一邊點著一支煙,一邊故作狐疑地看著他倆,上下打量著。譚強被我看的不好意思,大手一揮,搶過我手裡的煙,說道:你小子想什麼呢,沒那意思。
我故作白眼:真沒有?
他不屑地瞟了我一眼:真沒有。
我哈哈一笑,微微欠身想奪過他搶過去的煙。這下出事了,湮沒搶著,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酒瓶子,溫潤鮮艷的紅酒沿著大理石灑了徐莫一身,我連忙扶起酒瓶,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一邊抽出紙巾遞給她。她淺淺一笑,說:沒事。
譚強眉頭一皺,旋即又舒展開,笑說:不是吧陸塵,想請人家吃飯直說啊,搞這麼爛俗的橋段出來,俗不俗。
我一愣,忙說:啊,請,必須請。
那天我們在這個小酒吧裡一直喝到晚上人多了起來,三個都喝的很開心。徐莫很玩的開,我們講著葷段子她也不避嫌,還「咯咯」直笑。
翌日譚強走了,我送他到機場。他帶的行李很少,也沒有與我很多言語。臨過安檢時,轉身拍了拍我肩膀,說:有事就給我打電話。另外,徐莫的事別放在心上,昨天只是開個玩笑。聽兄弟的,不要管她。一切保重吧。
那時,我還聽不懂他的意思。只與之話別,看他形單影隻地過安檢,消失在拐角。我突然想到一個詞:一往無前。
就像多年前我們還是十六七歲的時候,那麼用力地緩慢地往前走著,從未回頭。彼時想起那些年的人事,而今散落各處,少有聯繫。頓覺孤單與落寂,不禁掉淚。
以前的十幾年求學生涯,我們那群人只知道讀書,工作,掙錢,然後成家立業。好像人人都是如此。來到大學,所見所聞所想,均已寬廣不少。賞梨花,望星月,觀江潮,聽古曲,蕩輕舟等等兒時的情景不復重現,彷彿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卻讓人感覺到生命並不是那麼黯淡,似乎光明就在眼前。後來想想,也許是那時還不懂得安定為何物吧。
徐莫給我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宿舍收拾床鋪。她應我約來我校門口等我,作為上次的事的道歉,我請她吃飯。
得知她馬上就到,我用手梳了梳頭髮,匆忙來到校門口等她。她紮著清爽的馬尾,眉目淡妝,穿著很普通:一件印有哆啦a夢的t恤和一條有些掉色的緊身牛仔褲,以及一雙半透明的低跟拖鞋。
我們選了一個安靜的西式簡餐廳,她也沒挑。與我暢談,言笑晏晏。但無共同經歷,除了自己身邊一些小趣事似乎再無其他可言。我談到譚強。
她頓時沉默,雖神色不改,眼神卻叫人難忘。明明前一刻眼裡充滿著言笑時單純的溫柔,瞬間就黯淡下去,淪落出一種不知深淺的落寂。這讓人覺得表情矛盾,如同以前小城的江水在日光下波光粼粼,不小心丟入一塊石子,蕩起一陣陣因倒映著日光而層次不分明的漣漪。
我們都注意到這種尷尬,均是微微一笑,端起咖啡準備掩飾,結果發現彼此同樣的方式,又是一笑。有些人就是如此讓人感覺親近,一出場就帶來這種默契,難以生分起來。只是的確無話可談,我能感覺到這頓飯吃的彼此都很煎熬。借口上廁所的時候,都會對著鏡子罵自己真失敗,昨晚在網上學的那些交談竟然全忘了。
這麼多年的學習生活,讓人心生麻木。二十年來,幾乎沒有自己的感情生活,唯一接觸過比較深的異性,只有邱雨。大學之前父母也是看的非常緊,生怕我談戀愛,軟硬兼施。我想起當時班主任對汪雲說的那句話:過了這一年,天高任你飛,想幹什麼誰都不攔你。
這話說的沒錯,於情於理都該如此。當我離開大學校門的時候,才明白:人生每一天每一年都是不可重複的,雖不缺那一年,可是我們只有一個十七歲十八歲,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概念不一樣,這是不能被隱藏或是偷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