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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平凡的悲劇(5) 文 / 涼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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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三寒假放的遲,臘月二十三才回的家。那天晚上母親給我燉了雞湯,一家人說說笑笑。常年安靜地生活已讓我沒有太多交談的慾望,父母不過也是為了能緩解下我緊張的高三氛圍。吃過飯,我只說:爸媽,別擔心,我挺好的。

    然後就回了自己房間,我只想好好睡一覺。有過高三的人都知道,想睡一個自然醒的覺是多麼不易。

    睡夢中,有人「砰砰砰」地敲我家門,我迷迷糊糊起身去開。可眼前的一幕讓我難以描述,至少當時的我直接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並驚呆了。我看到唐志福拿著雞毛撣子提著唐浩的耳朵站在我家門口,還聲色嚴厲地吼著:說啊!你他媽有種你就說!一個一個地,所有的同學,都他媽說個遍!

    我父母聞聲從裡屋趕出來,看著唐浩只穿了一條內褲,母親又跑進去拿了一件我厚襖子給他披上,父親拉著唐志福問:老唐,這是怎麼了啊大半夜的?

    唐志福沒有回答我父親,眼眶因氣憤而隱隱發紅,指著唐浩的鼻子就要去揍:怎麼,敢做不敢當啊你!我唐志福怎麼會生你這麼一個不要臉的種!

    唐浩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什麼都沒說。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雙肩抖動,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我家地板上,濺濕了一片。

    父親連忙拉著唐志福來到門口,唐母這時也跟了過來,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唐志福看著她站在門口,大手一揮:你給老子滾!都是你,慣著他,做了這種事。

    我母親上前拉著唐母,又轉過頭對著唐志福說:有話好好說。都這麼多年了。

    唐母更是淚止不住,把唐浩帶著汪雲回家睡覺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我們都驚呆了。平時唐浩的母親在一家鞋廠上班,每天加班都得到九點鐘以後才能回來。唐志福更不用說了,臘月二十三學校高三放假,他們老師要留校開個會然後整理一下一學期的工作資料。那天下午五點放假了,唐浩和汪雲就在外面吃了點東西,然後唐浩帶著她偷偷回了家。哪知道哪天趕上唐母的廠裡也是放假,唐母晚上七點不到就回來了,唐志福也是回來拿一些資料回學校整理。他倆被抓了個現行。

    那天晚上,唐志福聲淚俱下,勸都勸不住,伸手就要打唐浩。我從沒見過唐志福如此悲傷的模樣。我父親護著唐浩,跟著他們去了唐浩家裡,邊走還邊說,孩子認錯就好了,好好教育。

    年少的時候,我們都那麼認真過,努力過,可最終還是輸了。那在當時,是什麼欺騙了我們呢。生活,還是我們自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親回到家裡,重重地歎了口氣,告訴我說:「你可千萬別這樣啊。」我記得那一晚他們家的吵嚷聲一直沒停過,我躺在床上聽的腦袋裡「嗡嗡」的響,偏偏又一團漿糊似的。就這麼不安地睡了過去。

    大年初四寒假補課開始。上學期末的考試成績也出來了,各個年級分別在學校宣傳欄裡開出版塊,用來公佈排名。無疑,宋康穩居年級理科第一名,甩了第二名十幾分。而文科班,汪雲的名字一路直降,排到了最後一列。唐浩不用說,又是交的白卷,穩居最後一名。路過佈告欄的時候我看到了唐浩,他看著自己的成績,眼神清明,嘴角揚起一個漂亮的弧度。彷彿得到了自己滿意的結果。

    唐志福這回算是快把肺給氣炸了,不過不是因為唐浩考了年級倒數。因為擺在他面前的佈告欄,是每一年評的上年度先進工作者名單。他連圍都沒入,又被宋大林給評上了。他越想越氣,越想越氣,捏著拳頭捏的指節發白。

    唐志福抱著一摞作業本,「啪」的一聲摔在了校長辦公室桌子上。二十幾年了,他實在是等不下去了。

    校長也沒有怪他不懂禮數,畢竟不是一次兩次了。於是,給自己也給唐志福倒了一杯茶,坐在沙發上點了一支煙,還遞給唐志福一顆,問他抽不抽。

    唐志福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質問:不公平。告訴我,他宋大林憑什麼!

    校長擺擺手,說:老唐啊,你先冷靜,凡事以教學工作為重啊。評先進也是聽取群眾的意見嘛。

    唐志福大手一揮,一手撐著辦公桌,一手捂著自己的胸口說:少他媽給我打官腔!二十多年啊,打我跟你一起闖天下開始,二十多年了,我除了上課嚴厲點,哪點不如他宋大林!

    校長眉頭一皺,深吸一口煙,緩緩道:唐老師,說話注意點場合,注意點……

    挑燈夜戰,鞠躬盡瘁,二十多年啊。唐志福直接打斷了校長,手撐在辦公桌上搖的「咯吱」作響,聲音發抖: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你們這麼做,當真是寒人心……

    校長一言不發,腮幫子氣的一凸一凹的。只是抽著煙,由著他說。

    唐志福抬起手指著校長的鼻子說道:就怕給了我,裡外不是人了是不是!就怕一碗水端不平,丟了烏紗帽是不是!我告訴你,今天要不取消這個先進工作者的名單,老子跟你沒完!」

    言罷,唐志福摔門而去。全然不顧校長青一陣白一陣的臉色。

    補課中的學校,安靜如一頭沉睡的巨獸。年年如是。除了高三一層樓的燈是亮的,整座教學樓都沉睡在黑暗裡。先進工作者的名單自然沒有更改或是撤銷,世間事從來不會因為一個小人物的私心而有什麼變化。

    唐志福提著個酒瓶醉醺醺地在走廊上晃悠,路過的學生都不敢靠近,臉上均是厭惡的表情。在他們的讀書生涯裡,這種情況幾乎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唐志福晃悠到自己班門口,像街頭混混一般舉著手指著教室裡面,吼道:宋康你給老子出來!

    宋康剛準備到教室門口的飲水機處接水喝,聞言回過頭,一臉平靜地看著唐志福:唐老師,叫我有什麼事麼?

    唐志福聽著聲音也轉過頭,一句話也沒說,走近宋康。舉起手裡的酒瓶子狠狠地砸在宋康的額頭上,玻璃渣子撒了一地。唐志福不顧同學們的驚叫和訝異的目光,順手抄起飲水機旁的一個玻璃杯子對著宋康又是一下子。玻璃杯滑落在地上,一聲脆響,玻璃杯四分五裂。宋康也應聲倒地。

    走廊上,沒有人發出聲響;走廊外,仍然人聲鼎沸。一瞬間的死寂。

    唐志福以為宋康已經死絕,重重地舒了口氣。彷彿肩上扛著萬斤重擔,此刻終於得以解脫。他這才滿意地轉過身,踉踉蹌蹌地走到走廊的扶手,從五樓翻了過去。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去拉住他,就已經聽著樓下一片驚叫聲。

    血花在唐志福身下四濺開來,如妖異的花。他雙目圓睜,眼裡映著樓上的燈光,明明滅滅如遙遠的星光。

    井中事,外無聲。學校全面封鎖了消息。假如那時學校允許學生帶手機,在當今互聯網時代,這又將是一次各大報紙擠破了的頭條新聞。只是學校千方百計地去堵學生老師還有媒體的嘴,這件事後來就變成了老師學生茶餘飯後的一則談資,最終也湮滅在人群裡。

    只是從那時起,宋大林悲憤不已,申請退休,從此再沒走上教書這條道路。後來再見他時,耳鬢銀絲、憔悴神色,一覽無遺,感覺一下子就老了不少。

    冥冥中自有公平與不公平,上帝從來都是大局的掌控者。宋康竟然只是輕微的腦震盪,在醫院住院處理傷口一個星期,回家療養了一個月,竟完好如初。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從唐志福出事那天晚上起,到我們大學畢業之前,我都沒有再見到過唐浩。聽母親說,他跟著他母親去了城裡。母校也從那時起,情況一直很糟糕,沒有父母願意把孩子送到這裡來讀書,老師們也都陸續辭職了。現如今,已毫無人氣,像是一大片掩埋著沉重往事的墳墓,就這麼被擱置著。

    像電影裡的演唱會一樣,突然停電,世界從喧鬧中一瞬間淪為死寂,所有的光都透不進來,陷入黑暗。

    當我多年後回到這裡,看著這裡的一草一木,回想起唐志福的這段往事,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是一則角色定位的戲劇罷了:井裡一隻蛙的悲劇,何必鬧的如此洶湧和殘暴。若要說虧欠,世間承擔苦難者不止他一個,誰虧欠了誰呢。

    只有至高的樓是人所仰慕的。萬家燈火,各有各的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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