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1琴聲一夜夜無寐(續) 文 / 書而不在
第九十一章:琴聲一夜夜無寐(續)
霽月不由擔心,「王爺……」
「睡覺去吧。」些許疲憊,申屠雪閉上了眼睛,不再看這兩個丫頭。
霓虹上前,扶著申屠雪躺好,又為他拉好了被子,「王爺好睡。我就和霽月姐姐一起睡在外間了。」
兩個丫頭退到了外間。申屠雪翻了翻身,愣愣地看著洩進帳內的燭光,在這微暗的光線中,他似看到了自己的思緒,看到了被風雪帶去的流年,那麼微妙而神奇,以致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確認。
思慮多,則難得長久。國師這話算是給他的忠告。這些年來,他已盡量不去思慮。然而生命長短似上天早定,任何靈丹妙藥都是無能無力的。
無思無慮,真能長久嗎?若求無憂,倒也罷了。有的人偏偏會將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加諸心頭,凝於眉目。能那樣以己之心體彼之情,無論對於人,還是對於物,她總免不了悲哀的,果然是個傻女人……
申屠雪又想起宴會上的情形。那個女人確實有絕美的貌。以前聽王兄提起母妃,王兄對母妃的描繪,都在那個女人身上得到驗證。然而,這個女人的神采不似母妃。
王兄口中,母妃是溫柔而多愁善感的。而那個女人眉彎若蹙,似聚斂著天地初開的一段深愁;瞳眸純淨而婉轉,洗淨四季的明晦,兼收了春之癡纏、夏的迷醉、秋之深思、冬的沉靜,卻又幽深無底,無底處卻逸出一線光,那光亮逐漸放大,光亮無窮,似洞穿了歲月,觀照著蒼生;蓮瓣一般的臉頰柔和和諧,如蓮花一般清香四溢,漸凝香眉間,在凝聚的那一霎,天地萬物似消失了一般,塵世之塵不再翻滾,眾生都被包容其中,祥和而喜悅……
那,似蓮心的輝映!深深眷念,沉沉祝福,流光溢彩著,百代千秋!卻不知為何,那眉間蹙起來是一縷愁,似深深的悲憫,亙古無言的哀傷,滲進了那碧湖秋波般的眼眸,以至一湖秋波,終於不知該怎麼流轉,終於迷惑了,靜止了……
申屠雪愕然了。從未有女子的容顏,能讓他讀出如此的深刻和複雜。這深刻和複雜與美貌無關。也許正因承載了太多,她的美貌與王嫂的不相上下,卻無法被拿著與美艷無雙的王嫂去比較,她們是截然不同的美,王嫂的美凝聚於個性,而那個女子…
更讓他感到愕然的是,宴會上只那一眼,他便沉浸在了那悲憫的目光中,毫無自覺地。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狀況。他雖自懂事時起便知道命不長久,卻從不接受別人的憐憫,因為他是王室最寵愛的人,高貴絕俗,隨心所欲,從來不需要那些所謂的憐憫。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這麼輕易地就接受了她的憐憫?在她悲憫的目光中,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淒然的生命,甚至暗暗自憐起來……
她,貌似母妃,卻不似母妃。母妃短暫的一生,都只困在自己的局中,困在小圈內的悲與喜,似掉進了人生的陷阱,來不及醒悟,就已離去。
母妃臨終,囑咐王兄照顧還在襁褓裡的他,那時王兄也只是個孩子。
母妃是絕世紅顏,半生困於宮牆,如履薄冰地度日,最終蒼白無聲地凋謝,留下她無法割捨的牽掛。
母妃知不知道,那個她疼愛不及的孩子,等不到今年飄雪的時候了。今年冬雪大降之際,便會是他歸去之時,回歸母親懷抱,那個他早已忘記的懷抱。不知他歸去時,母妃是否認得出他?
彼歸去時,他只是無知幼童,來不及將她記下……
窗外的暗夜中,琴聲依舊。亂,卻無法氾濫。琴聲,素不是氾濫的樂音。只有技藝高超的琴師,才能隨心駕馭琴弦,卻終究是有限制的。所謂弦外之音,亦不能刻意而為。
她不知道自己彈奏的是什麼。沒有歌,不成調,只是繼續再繼續——
東楚軍與暉軍依舊對峙在邊境上,暫無烽煙。
高築的城牆上,執戈戍衛的士兵正盼望著接班,交班以後,他們就可以在火堆邊喝點酒,順便說說遠方的家人。
新年的前一夜,更多的閒情是屬於暉國守衛軍的。對於東楚軍來說,這是一個緊張的夜晚,他們差點兒全軍出城襲向敵軍……
東楚軍營裡,火把處處,燃燒的烈焰似這片天空壓下的怒火。鐵甲士兵已稍冷靜,依舊履行自己的職責。
快馬出營的四條人影去往何處?在營口的巡查士兵們,不約而同地朝飛去的馬兒望去,奔在最前面的是他們的統帥鄭宇,其後是軍師諸葛圮和兩個護衛,士兵們交換了個眼神,又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鄭宇出營的時候沒有添衣,身上只著一件青色袍子,她親手縫製並送到軍營來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多麼溫暖,多麼舒適,無論是細處的剪裁,還是衣襟衣袖上的刺繡,都那樣適合他。
手一觸到這冬衣,她的一切就會浮現在眼前,如此的清晰。送她離開時,她眼中的眷戀那麼深,以致他不得不背轉身去,生怕一回頭就會將她留在危險之地。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她還是遇到了危險,他怎麼也沒想到……
諸葛圮策馬追趕前面狂奔不止的男子,手裡還拿著為他帶出來披風。
剛才,是他一力壓制,全軍將士才暫收了火焰,歸位待命。
今日,申屠釋的一通請帖,使東楚將士人人皆知:暉王申屠釋冊封東楚侯氏女為如夫人!
他,暉王申屠釋,已將楚軍統帥鄭宇的夫人,東夫人,冊封為暉國的如夫人了!還下帖來邀東楚各位將士前去喝喜酒。他申屠釋也太狂妄了!
這對東楚將士來說是多大的恥辱,對鄭宇來說又是多大的恥辱!
如果將士們忍不住憤怒,貿然出兵的話,必中申屠釋的計謀。諸葛圮面對面寒如冰的鄭宇,面對呼聲震天的眾將士,急得手心直冒汗。
軍隊齊集,火焰烈烈,儼然沖天之勢,請命的將帥更是憤怒無可抵擋,連素來冷靜的南宮山將軍也沒有絲毫猶豫,鄭宇面對這樣的群情沸騰,卻冷靜得一反常態。鄭宇越是如此,諸葛圮越是擔心,擔心那是隨時都要爆發的沉默……
那是的諸葛圮就像是理智而薄弱的大堤,一面全力阻擋洪水的沖決,一面只能祈求上蒼,不要再火上澆油。
幾天前,出人意外地,越秀被暉軍釋放歸營。鄭宇速去探望,回來後卻心事重重,坐立不安。「她肯定要出事了,這個傻瓜!」鄭宇來回走著,喃喃說道:「她說會等著我。可是她……不能再等了。軍師,馬上派出特使!」
諸葛圮後來才知道,越秀對侯爺說了些什麼。但是上次遣使前去交涉,申屠釋一口拒絕贖人,似不是因為輸人條件的問題。申屠釋說什麼「夫人是無價之寶」,雖曖昧不明,但至少說明夫人暫時沒有危險。
之前鄭宇為了穩定兩軍的情緒,決定封鎖夫人被俘的消息,所有的焦慮和痛楚他獨自承擔了。潛入暉國的人還沒有消息,越秀就已經被放回來了,夫人能去大豫探望越秀,又讓越秀帶話給鄭宇,如此不難猜到是夫人救了越秀。而夫人一介弱女子,憑什麼辦到此事?他們都害怕自己的猜測成真。
申屠釋會在山谷放過夫人,又將夫人押進王宮,既不拿夫人作為威脅,又不答應贖人,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畢竟以夫人之姿,讓申屠釋心動,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越秀回來之前,他們雖有所猜測,有所擔憂,卻沒想到夫人自己撞上。
派出去特使的特使被扣下,申屠釋命人以箭送出無數份請帖。他們還來不及阻截,將士們已全部知道請貼上的內容了……
暉王申屠釋冊封東楚侯氏女為如夫人!
越秀回來後就病了,聽到這個消息病又加重了。好在越秀素來身強體壯,傷病尚不足害及其性命,只是心病……
夫人替全軍置備冬衣糧草,並且親自押至軍營;夫人不顧自身安危,砍斷棧橋,為楚軍贏得戰機,以致自身被俘;夫人以區區女兒身,設法救出西軍統帥越秀……這樁樁件件,哪能不令全軍將士感念,將士們心裡又能比越秀好受幾分?
憤怒是自然的,全軍請命,卻是一時的衝動和慫恿。那一刻,聚集在帥帳前的赳赳武夫,披甲待命的眈眈武士,都只聽鄭宇的一聲令下!
弦緊繃,箭在弦!此箭一發,定能穿堅折銳,給敵軍狠命一擊,卻極有可能箭毀人亡,根本到達不了困守夫人的宮牆。
暉軍殺人時的瘋狂,只需目睹一次,那種死亡的寒氣便可終生不忘,楚軍將士都只是血肉之軀,哪能全然不懼的?
然而,那一刻的憤怒和義氣,卻足夠抵擋一切!
那一刻,若不加以阻擋,只怕釀成大錯!幸好,萬眾矚目者,還沉默著,沒有他的話,誰也不敢擅自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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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