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文 / 胡少龍
四十七
現場會診查病根臥薪嘗膽切腹痛
曾國超一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人說笑總比哭好,而他此時的笑卻比哭還難看。隨同趙祖學到大縣農村暗訪的省政府副秘書長周春年見圍觀的群眾越聚越多,他們的目光中有好奇的、有期盼的,也還有愁悵和尊敬的。周春年對曾國超指示說:「小曾,你讓司機先送趙書記去你們鄉政府,你隨後趕到。」他又轉向趙祖學說:「我們先走吧,趙書記!」此時,省領導對他曾國超每說的一句話,不管是指責還是批評,尤其是指示都是一種心靈上的莫大安慰。趙祖學舉目望著數十名群眾,大聲地說:「鄉親們,黨中央、國務院、省委、省政府對我們農民弟兄很關心,對農村問題很重視。你們在當地黨委政府的正確領導下,農業得到穩定發展,溫飽問題得到很好的解決,現在正在加緊農業結構的調整,向小康目標邁進,我看了聽了感到很欣慰。在此,我代表省委省政府感謝大家。同時,也請大家相信,國家對農村的政策不會變的,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的體制不會變的,農民負擔問題會得到滿意的解決。大家一定要勤勞奮進,種好自己的責任田。我相信桐梓湖村的村民們一定會發揚老傳統,建設明星村,共創社會主義的新農村!」趙祖學那鏗鏘有力、鼓舞人心的話語落下的同時,曾國超迅即鼓掌,逗引起在場人的陣陣稱讚而喜悅的掌聲。周春年在前面指揮著讓村民們讓出路來,趙祖學一行五人走出人群,先後擠進小車,一嘟煙地向木舟鄉政府駛去。
現在的木舟鄉是一九八七年的撤區建鄉從南橋區劃分設置的。鄉政府機關的所在地設在處縣城東二十九公里的棋盤,俗稱三盤棋,相傳有神仙在此對弈三局過罷,世事已歷千年。設鄉後,更加繁榮了這個湖區的小街市。鄉政府機關坐落在小街邊四湖河岸。曾國超今世還是第一次見面這麼大的幹部,而且由他親自接待,有些受寵若驚,不知所措,擔心是因自己的上訪信而引起的興師問罪。小車一開動,曾國超就用手機向鄉政府下達了指示,讓家裡人接待好先到的領導。然後,他和李盛北找村幹部借了半舊不新的自行車,飛一般地追隨小車後。鄉政府的小車在顛簸鄉村的公路上,暗訪組的同志們那不平靜的心在此時此地此景此情像要連同顛簸的小車輪子蹦出體外。趙祖學心想,大縣的農業過去因糧食幾連冠在全省全國是出了名的先進縣,怎麼一下子會淪落到上訪這個地步,這不是給大好的睛天戳了一個大窟隆讓大雨傾盆麼,看來只有狠下一條心,學那女媧用五彩石補天了。他命令似的說:「周秘書長,你給大縣縣委打個電話,讓他們的書記縣長們都趕到木舟鄉政府,說我們在這裡。」周春年是頭一回聽到趙副書記稱呼他秘書長,甚至連個副字也甩掉了,就是在來大縣的路途都還在不斷地稱他小周小周的。他周春年已是近不惑之年的人了,還小得下去嗎。當然,趙祖學已是近花甲年齡的人了,在他省委副書記的眼裡無論職位和年齡,他周春年是無可非議的小字輩吶。周春年相信相對論,他認可自己是相對的小字輩,在他趙祖學心目中的小字輩,也許這是中國幾千來的傳統倫理道德吧。周春年聽書記對自己的稱謂和指示,先是心頭一悚,還是不敢大聲答應,而只是輕聲說:「好!」同時,拿出愛立信手機撥通了大縣縣委辦公室的電話,向縣委辦公室主任田運成下達了趙祖學的指示。
此前,當整日注視著上訪信動向的曾國超得知省委副書記趙祖學從天而降直闖他的轄區桐梓湖時,便料定此行非同小可,就在趕往桐梓湖村的同時,撥通了張道然的手機,給他通了這個信息,怕萬一有什麼事,甚至要帶人走,也好有縣裡的大人幫忙當擔子。當然,在這關鍵時刻,他沒有忘記老領導張縣長對他政治生命的關懷,自從春節拜年不愉快的事發生後,他是第一次給張縣長通手機。張道然也很慎重地問:「怎麼?趙書記來了大縣,省裡沒有預先打招呼。你知道他是為什麼來的?你先弄清楚了再說,國超。」最後,張道然還是象從前樣親熱地稱呼了他「國超」。曾國超心裡稍有些安慰,回答說:「據說是暗訪來的,還聽說前不久農業部也有領導來暗訪過,我猜想可能是為農民負擔問題。」畢竟說到了時下很敏感的農民負擔問題,張道然不得不高度警覺起來,便說:「僅僅是為農民負擔。好,一切別說了,我馬上趕來。我現在在橫溝鎮。」張道然沒有和縣裡其他領導打招呼,再說郭道武同志的縣委書記一職還沒有人接替,在昨天已被接送到市裡到任去了。張道然對隨同的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匡計斌,分管工業的副縣長宋德志簡單的商議了幾句,又安排橫溝鎮督促天宇集團盡快拿出福娃餅生產線的擴大規模生產的方案,尤其是需要資金的申請報告,便直奔木舟鄉,車子經過縣城也沒有停留。然而,曾國超到達桐梓湖後親眼看到就是那個電視裡的趙祖學時,心裡更焦急起來,張縣長怎麼還沒趕到呢!
一路上,張道然在尋思著,木舟鄉在農民負擔問題上又沒有死人,只是去年龍場出現過一起死人事件,通過經濟補償已進行私了。因而,張道然對趙副書記一行的猜想,不覺得會有什麼惡意,再說郭道武陞遷到市裡也是經過省委同意的麼,不正說明了大縣工作的功過得失了,不正說明省委對大縣的工作是充分的肯定麼。他這樣美好地想著,就與天宇的擴大規模的事聯繫了起來,將趙副書記接到縣城,仔細匯報,還接趙副書記到天宇視察指導,再請趙副書記到省裡幫助爭取資金,真是天賜良機喲!對了,特別要把天宇股票籌備上市以及被全國農業博覽會評獎的情況很好地渲染一番。在他正進行著天衣無縫的運籌帷握的愜意之時,手機「嘰嘰」地響起,張道然看了顯示的號子是縣委辦公室的,便予接通,說:「喂,是我。」他聽後又說:「要在家的縣領導都去木舟。我現在正和宋縣長去木舟。」他聽了電話裡的人說了一會後又說:「好,你就照省委趙書記的意見通知,你要在家作好接待的準備,隨時等我的電話。」他狠的一下關了手機,憤憤地說:「這個曾國超不知在木舟捅出什麼路子,搞得上下興師動眾,雞犬不寧的。」匡計斌插話說:「郭書記前腳走,後腳還沒有出大縣就鬧出什麼名堂,不會吧。看是不是來木舟總結經驗的,要推廣他們農業結構調整,退田還湖,大力發展水鄉養殖,致富鄉民的經驗。」張道然深深地歎了口氣,說:「但願如此。不過,我這個人就不喜歡那一套經驗還沒有總結完美,問題就暴露出來了。我在南橋工作時,有次縣公安局正在南橋召開安全消防現場,稱讚一年多沒有發生火災,開著開著,突然火警笛子響起,一居民戶的茅草房著火,現場會變成了戰地會,真是鬧劇不鬧劇。」張道然的「但願如此」說得是那麼勉強,他自己心裡明白,從政幾十年,從來沒有哪個上面的領導採取這種暗訪的手段和措施來推廣某個地方的典型經驗的,他心裡更明白,接踵而至的是大縣人民及他本人應如何面對著一場激風暴雨般的洗禮。
就在趙祖學第一腳踏在木舟鄉政府機關院內硬板的水泥地面上時,隨後曾國超騎自行車趕到了。曾國超顧不得把自行車放到安全地方,丟下車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去張羅接待,要辦公室的同志打開二樓的小會議室,引著趙副書記一行進小會議室。會議室也學著城裡的裝飾,貼了牆紙,安了吊燈,擺了套低矮的長椅和茶几。當李盛北打開燈,卻給人一種馬桶上貼荷花,及不協調的噁心感覺,把個明媚的春光混濁得不倫不類,不城不鄉,不洋不土,不痛不癢的。周春年的這種感覺似乎已波及到省裡來的其他同志,包括趙祖學。周春年掃視了一下同伴們的臉面,對走到他面前的李盛北說:「你關了燈。」隨後是張道然的黑色大紅旗進小院,再隨後是縣裡其他領導的車進小院。黑的、藍的、白的、紅的各色各式小車,「嘟嘟」地擠滿了鄉政府草木葳蕤的院落。更能顯示生機和活力的還是陸續來到的人,這個小小的院落建成幾十年了,幾經歷史的輪迴和機構的變革,從來沒有這麼多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在一個集中的時間裡,高朋滿堂過。此時的高朋不是熱情的招呼相聚,而只是冷峻的示意,充斥著某種無形的嚴峻氛圍,大有「炸平廬山」之勢!曾國超聽到小車的喇叭聲,便不經意地溜出會議室,下樓來迎接縣領導。他和張道然禮節性的握過手,輕聲地說:「趙書記在樓上會議室裡。」張道然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他,問:「趙書記說什麼沒有?」曾國超回答:「沒有。」然而,關於上訪信的事,此時他不得不向張縣長說了,此時不說再待何時,要讓趙副書記抖出了此事,那就被動了。曾國超接著說:「有一件要事沒來得急向您匯報的。前不久我結合木舟的情況把目前基層的三農問題寫了個材料寄給了國務院,是想引起上面的重視,為中央和國務院的決策提供依據。也許趙書記是為這事來的。」張道然壓了火氣,半晌才說:「事先為什麼不跟我通氣!國超,欠成熟啊。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走,我們上去了再說。」曾國超討了個沒趣,欠成熟再一次刺到那流血的心口,他去和其他縣領導打個了招呼,萎蔫地上樓去。曾國超本想把上訪材料的事向張縣長解釋個透,求得理解和贊同,但張道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此時也不可能有這個空隙。
有了思想準備的張道然直望著端坐著的趙祖學,跨進門忙熱情地說:「趙書記,聽說您到了木舟,我就馬上趕來了。」他自以為趙副書記要起身和他握手打招呼的,然而,趙祖學只是隨意地瞟了下他,冷冷地說:「你來了。」張道然也只好收斂了笑容,找個位子坐下來,等著趙副書記下指示。會議室的氣氛一下更沉悶了起來。不一會,又上來一些人,有的人進了會議室感覺象融進了冷庫,會議室裡沒有座位了,有的人還候在門外,有的人不知發生了什麼天要塌下來的大事。張道然反而很和謁地對曾國超說:「曾書記,會議室坐不下吧?」曾國超不等他的後話說出,忙欠起身說:「我去讓人打開大會議室,就在那頭。」大會議室很快被打開收理乾淨,它與小會議室不同,有主席台和聽眾席之分。人們被陸續地招進大會議室,趙祖學終於開口說:「道然同志,你留一下。」等人們都離去,小會議室只剩下他倆。他們對視著,目光相互灼熱的。趙祖學拿出國務院領導批示的傳真件遞給張道然,同時說:「大縣的問題我感到太突然了,讓人措手不及。這個曾國超在信上反映的事,和我走訪調查的以及農業部同志走訪調查的,基本是這回事。現在的問題,是不能迴避現實和矛盾,要拿出過硬的措施,盡快整改。」張道然認真閱覽傳真,又聽了趙祖學的意見,顯出疑惑的目光,似乎還想申辯什麼。趙祖學一眼就看出了張道然的心思,繼續說:「現在什麼都不要講了,國務院領導都批示了,省委已決定我駐到大縣,擔任工作組的組長。這時候通知你們來,就是要在木舟鄉召開現場辦公會,爭取把問題就地解決,再向省委、國務院匯報。你們要用積極的態度認真對待,絕對馬虎不得,不能再出丁點差錯。當領導的人,在原則問題上不能有半點馬虎。什麼是原則問題,三農問題就是原則問題,國務院領導的批示是原則問題。道武同志去了哪裡?接手的同志尚未定下來?」張道然點頭表示回答,趙祖學繼續說:「這情況我知道,越是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你的頭腦越要清醒。把這裡的現場辦公會開了,回頭再去縣裡,再作具體的安排和部署,要盡快把國務院和省委的指示精神貫徹落實好。」從前都是他張道然檢查、訓誡別人,眼下自己成了被檢查訓誡的人,一下神經質起來。那句句言言,真真切切,釘在心裡難以承受,那臉面是結冰的河面僵硬著。張道然終於機械地聽完了趙祖學的安排和部署,一同進入大會議室。
大會議室佔有三間房子,近百平米,中心擺著橢圓會議桌,桌中心凹下的地方放著塑料花和開水瓶,圍著桌子是高背椅,圍著牆壁也是高背椅,牆壁是雪白的仿瓷塗料。橢圓的一頭用著主持席,等趙祖學坐上主持席,參會人員皆已坐定。李盛北將準備好的金白沙香煙按慣例給每人面前放一包,當發到趙祖學的面前時,趙祖學鐵青著臉說:「收起來!開會就發煙是哪門子規定。」李盛北的臉刷地紅了,把目光移向曾國超。曾國超稍稍擺了下頭,忙把目光移向趙祖學。李盛北迅速一包一包地將煙又收起來。這發煙收煙雖是插曲,可算得上是現場辦公會的第一項議程了。大家從這項議程裡就看出了省委的態度。趙祖學環顧了一下會場,見目光都聚向著他,便大聲而威嚴地說:「今天,我代表省委、省政府在木舟鄉主持召開三農問題的現場辦公會,旨在認真貫徹國務院和省委省政府對大縣三農問題的指示精神,切實解決在大縣木舟鄉類似木舟等地存在的嚴重影響農村經濟健康發展,影響農村社會安定穩定的三農問題。曾國超同志出於對黨的事業的高度責任感,對在農村問題高度負責的精神,向國務院領導如實地反映了大縣農村存在的實際問題。我親自進行了調查,確實不是曾國超同志寫得那麼危言聳聽,實際情況本來如此。引起了各級領導重視,國務院領導作了親筆批示,省委決定我任駐大縣工作組組長。當然,大縣的實際問題,對全國、全省來說是局部的個別的現象。但個別的問題也不能忽視,我下面要具體通報大縣的問題,然後大家都要發表看法,都要表態,要出主意、想辦法、拿措施,都要把自己擺進去,為大縣的發展出謀劃策、出力流汗,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新農村作貢獻。」接著,趙祖學通報了大縣需要著手解決的六大問題。
會上,張道然作了非常冷靜的發言。他說:「近幾年來,我縣農村經濟形勢總的來說是好的。我們不僅戰勝了『四年三水』的自然災害,而且頂住了市場低糜的價格暴跌,農產品賣難的壓力。在極為困難的條件下,廣大幹部群眾不屈不撓,千方百計發展生產,調整結構,促進了全縣農村經濟的迅速恢復和發展。全縣承包經營五十畝以上的農戶有三千五百多戶,其中承包千畝以上的有十多戶,三盤鄉南唐村農民張新枝承包農田已達到一千五百多畝。我們在承認目前我縣農村在轉型時出現的問題和困難的同時,更應該看到全縣一百四十萬人民為社會為國家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和無畏的犧牲。」張道然的發言得到了與會人員的默認,大家投以讚許的目光,他最後表態說:「一定要借省委工作組的東風,對六大問題進行迅速徹底的整改。」曾國超懷著複雜的心情,不得不在會上發言,他說:「我出於對農業的關心,向國務院如實反映了我所在農村的實際情況,是希望國家在政策上對農業給予傾斜,特別是我國正在爭取加入世貿組織,人世後對我國的農業打擊會更大。如果不及時提前的打好農業的基礎,三農問題還會變得令人更加堪憂。當然,我作為木舟的黨委書記,我的工作也沒有做好,我有愧於黨,有愧於領導,有愧於群眾。這次要動真格的,按照省委、縣政府的指示抓出成績來。」大家紛紛發言,談了認識後,趙祖學最後總結說:「大家都發言了,說了一些好的看法。我說過大縣的問題,木舟的問題,只是有一定的代表性,也還是局部的、個別性的。問題的關鍵是人,事在人為麼。我們每個人要從自己做起,從身邊的事做起,做好每一件事,這樣才無愧為一名**員,無愧為一名基層領導幹部。」趙祖學的話音落下,會場響起小陣掌聲。散會後,省縣的領導沒有在木舟鄉逗留吃晚飯,乘著小車向夜幕下的大縣縣城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