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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四章 文 / 胡少龍

    四十四

    碧水濤浪問蒼穹京官暗訪桐梓湖

    市人代勝利閉幕的消息通過各種新聞媒體迅即向公眾傳播。曾國超坐在那把不泛亮的木椅上,翻看著鄉機關收發員小張剛剛送來的新報紙。他要為後天召開的今年全鄉的第一次全體村組幹部會議尋覓更新的工作指導思想,往年提倡的奔小康,調整農業結構,而實際上大部分農戶還在謀溫飽,不然他們怎麼會成群結隊地離鄉背井,南下去打工呢。看來今年的棄荒地還要超過往年。上午,他到幾個管理區轉了下,由他親眼目睹的不僅僅是要調整結構,而是由誰來承包耕種那些棄荒地的問題。否則,今年春秋兩季的三提五統從哪裡來徵收。他深深懂得官出於民,民出於土的道理。他從《人民日報》的標題版塊過幻燈似的到《湖北日報》的標題版塊,沒有發現能提取精神的內容,然而,眼睛看得像吹進砂子樣的脹痛,他眨了眨眼睛,也就放下報紙,喝了一大口熱茶,轉眼眺望室外,讓眼睛休息了一會,再接下來看看《羊城晚報》上的有關類似人咬狗的奇聞怪訊,輕鬆下情緒。他再拿起《荊州日報》翻看瀏覽,一眼就看到了市人大常委會的任免決議,郭道武任荊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長的字眼映入了他的眼簾心間。他不知是喜還是憂,總覺得有某些說不出的滋味,那傾巢而出的民工潮又浮現他的眼前;那村組幹部為收田畝人頭費而和鄉鄰們刀戈相見的情形又浮動在眼前;那縣財政局豪華會議室裡的財稅結帳會上縣領導們咄咄逼人的狠戾的家長式的臉相又浮現在眼前。曾國超越想越覺得郭道武的榮升與縣情鄉景是那麼水火不相容,他再細看還登有選正副市長的個人簡歷,他們的政治階梯是那麼一帆風順,平步青去,他不敢羨慕,也不能崇拜。再看《大縣報》也在頭版顯要的位置登載了郭道武當選的喜訊。他覺得頭腦膨脹著,覺得郭道武的榮升不僅對自己無所謂,看來張道然也得榮升一坎了。張道然的再升對自己是福是禍還難以預料,他又想起了去年除夕夜蹭蹬的境地。他心裡埋藏了好久的話一直沒有對他張道然說,去年縣委機關一下提了兩名縣委副書記,而政府機關裡跟他張道然死賣命的人沒有得到一點好處,明明是郭道武揚自己的權威,貶他張道然的志氣麼,這樣的知心話和他張道然促膝談了,也許會挽回除夕夜損失的一幕。他甩開所有的報紙,總之覺得一個農村矛盾到了白熱化程度的縣委書記都能陞遷,那大縣還有希望嗎?難道是上級對艱難地方的幹部一種寵絡。

    曾國超索性站起身走到走廊上,放眼望去那春光明媚裡的田野已有農人在田間勞動,那綠菌菌的待發的油菜、麥苗、蠶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襟好不舒暢。然而,當他看到那綠色中間夾雜著整塊裸露的土地,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心情被微零的輕風吹得總是難以平靜下來。他還想到了自己正月初四在家裡悶得慌時寫下的那封上訪信,再次勾起了他一名在農村工作多年的基層幹部的心思,再次決心一定要把農村的實際和心裡的話向中央傾吐。他回到辦公室,打開公文包沒有找到那份材料,忙將辦公桌的抽屜打開也沒有找到,再去三樓的房間也沒有找到。機關裡有人見他魂不守舍地房裡屋外、樓上樓下地忙匆匆的,沒有敢理會他,他站在那張冰冷的單人木床前,仔細回憶當時寫上訪信的心情和境況,推斷有可能是藏到家裡的什麼地方了,又忙用手機給家裡打電話,又聽到了妻子那溫婉可親飄著甜味的聲音。他說:「我有一份材料,好像用信封裝著,不知放在什麼地方了,你幫我在家裡找找。」餘風潔接了電話二話沒說,在家裡找了好一會,怕他等急便回話說沒找到。她不甘心,又把女兒夢夢的書包倒出來找,又掀起床鋪一層一層地找,也沒有什麼材料。她不知道是什麼要緊的材料,只知道他在電話中那種認真的口氣,那種沒有一絲在床上睡覺做那事的溫順的口氣,知道一定是很重要的,便又回了個電話,告訴他還是沒有找到,並戀戀地說:「晚上一個人睡覺,太難熬了,整夜都想著你在家被你搞得熱烘烘的幸福時刻,那夜太短暫了,你呢?」曾國超發出一聲可望不可及的歎息,極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她以為說那些私下的話不是時候,後悔忘記問他身邊有沒有人再說,他幾百人的頭頭,不能抹了他的威信。曾國超放下手機,無意中拿取出書架上二月河的《康熙大帝》隨便翻翻,誰知那該死的材料竟藏在書裡。他突然悟起來了,是自己為了防止材料的洩露,便夾在書裡並鎖在屜子裡。春節後上班是鳳潔幫著收拾的行李,他也沒有那麼過細的檢查。他喜出望外,仔細閱覽著自己激情下的產品,他字字句句看過幾遍,覺得情況還不夠具體,觀點也不夠鮮明,說服不力強,沒有上訪的份量。他要將它製成重型炸彈,一觸便會引起中央的高重重視,忙趕忙去要鄉黨辦的李盛北主任找經管站會計摸出有關農業負擔和村級債務等數據,還測算與人口、一田畝、與歷史的對比分析比率。

    春寒陡峭,夜深人更靜,夜深天更寒。而曾國超身體內的血液在奔湧,油黑的臉上泛起微微的紅暈。他還在伏案疾書,也不覺得眼睛脹痛,他在上訪的開頭語裡這樣寫道:「我是美麗富饒的水鄉湖區的一名農村基層幹部,深切體驗著我所處的鄉村的實際,概括地說是:現在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改革開放以來,黨和國家在農村的政策是好的,為什麼會出現目前『三真』的不良局面,有歷史和現實、主觀和客觀多方面的原則,當然也有目前農村改革深層次的問題,而現行的政策和法律又無法涉及的。當然,我作為這個鄉的黨委書記,不能說不感到自愧。我在書寫這封信時,也在反覆叩問自己,自己為老百姓做了什麼?」他放下手中筆,折好信,重新寫好信封,端正地放在辦公室中央,自己卻躺在床上左思右慮的。這封信將會帶來什麼後果呢?被眨?永生做不起人?甚至信在途中就會被攔了回來,甚至會以莫須有的罪名進監獄。他好像聽人說過,這種與時局相悖的信是很難直接送到總書記和總理的手中的。他起身又看了看信封上寫的是總理親收,心想這樣寫也好,總書記是管宏觀的,總理是總共處理政府的事情的,他不敢關掉電燈,擔心信被老鼠拖走,或被他人撬了,那就更慘了,魚沒吃到還沾了一身腥。此時,他已橫下一條心,置個人的名譽地位甚至生死於度外,只要總理能親自看一眼他用全部生家作賭注的信,他也就甘心了。總之,不能讓信石沉大海。第二天,他驅車到鄰縣的郵局用二塊八的掛號將信發了。從這天起,他心上增加了新的石塊,時刻惦念著那封信的命運!

    驚蟄聞雷米似泥。驚蟄是農曆一年二十四節氣的第三節氣,蟄是藏的意思,生物鑽到地裡冬眠叫入蟄,它們在第二年回春後再鑽出來活動,古時認為是雷聲把冬眠生物震醒的,所以稱驚蟄。正月的最後一天了,驚蟄已至。這天,支農時的劉忠國老漢在心裡劃著,驚蟄都過了這麼多天了,該操辦農事了。他早早地起床趕街,到南橋尾的肥料種籽門市部選購優良早稻種。他對售貨員說:「我要稱中國香米的稻種,市場銷,又值錢。」售貨員解釋說:「香米稻種屬雜交種,是中稻品種。」劉老漢又說:「中稻種是要的,還遲點時間,當家人的話,我哪有寒錢來補破鍋呀,你說對吧,同志哥!我現在要的是早稻種香米,我們每年種的早稻,過去還有街上的人吃點早稻新米粥,現在象買臭狗尿,只能餵豬養雞,你能有早稻種香米,準能賺大錢,就看你會不會做生意羅!」售貨員笑了說:「老人家,賺錢的生意誰不會做啦,就是那個得了五百萬元獎的袁隆平不知怎麼搞,就是不研究出早稻香米,是成心不讓我們生意人賺錢,也不讓您黑泥腿賺錢,哈哈。」劉老漢知道他在說逗趣的俏皮話,心想這生意人的嘴巴怎麼讓閻王爺給的一個樣。劉老漢沒有時間和他逗趣,還一本正經地說:「過去我們湖區的紅米就是好吃,不知怎麼搞的,現在絕種了,國家也不安排人來研究,紅米為什麼好吃,是因為生命期長,日照時間長的緣故,陽光雨露滋潤萬物呢,所以早稻生長期不如中稻長,所以早稻米不如中稻米好吃。」售貨員又笑著說:「您老人家沒長後眼睛,要把那紅米稻種留在現在,您老定發大財了。」劉老漢又說:「同志哥,你不奚落我了,從古到今,哪有拌塊死土的人發財的,不說了,你把你最好的早稻種給我稱二十斤。」售貨員轉身去給他稱稻種,嘴裡還在說:「現在就有拌死土的人發了大財的,吳村的一人去年種了二百多畝的中稻,賺了快十萬嘍!」劉老漢用帶來的蛇皮袋裝好早稻,又讓售貨員開了包化肥,最後付了一百元錢,幾塊錢的零頭讓售貨員給抹了。售貨員熱情地幫劉老漢把肥料搬到河邊的小木船上,劉老漢正拿著竹竿要撐開船離岸時,岸邊來了仨貧民模樣的人喊住他:「喂,老伯,我們想麻煩您一下,搭個便船。」

    他抬頭望去,見仨人個個面善,不像是遊子歹人的,便問:「你們去哪兒?」其中一個小點個子的反問道:「您是桐梓湖村的吧?」其實他已問過售貨員。劉老漢耿真地說:「我是桐梓湖的,遠著呢!」小點個子的說:「我們正好順路呢!」他說著向那二人遞了個眼色,示意按他說的意思辦。劉老漢猜想著,而且是往好處想,他們有點像過去的知青,肯定是來返鄉尋舊的,明明是經過打扮了的普通人衣著,但還是少不了大城市裡的氣質。劉老漢用竹竿撐著船,讓他們上船。小點個子的跳上後船馬上搖晃起來,劉老漢忙說:「穩住,穩住,船搖人不動!」並使勁地支撐著船的重心,隨後另倆人也上船來,劉老漢招呼說:「你們都坐下,就坐在那化肥袋上。」然後,嫻熟地撐開船。小木船溫馴地擺正到小河中,劉老漢放下竹竿,用雙漿作舵作用,使用左力,將船擺過頭來,再張開雙漿向前劃去。小木船在小河的水面上如一片輕葉駛離南橋古鎮。劉老漢劃漿的姿態是那麼的輕盈,彷彿是舞台上的動作,又有那麼勢不可擋的力量,他見仨人在小聲嘀咕著什麼,便大聲說:「我看你們像過去的老知青,儘管穿著我們普通人家的衣裝,看你們的神情,一定是大城市裡的人。」那微胖一點,顯得很成熟的中年人笑著說:「您覺得我們是老知青,您眼力真準。是的,下鄉的空氣很新鮮啊,讓人陶醉不已吶!」劉老漢婉惜地說:「前幾天是驚蟄,按說打個雷,下場雨就好,可偏偏天空晴朗,一片泥香,你們早幾天來,不是陶醉還要陶倒呢!你們知道吧,雷打驚蟄谷米賤,今天老天爺悶著,看來馬上要發怒了。」小點個子的插話說:「是要打雷了吧?打了雷就風調雨順,有好收成是吧?」劉老漢皺起額上的溝港說:「去年沒有發大水,老百姓的日子過得順當,不知今老天爺開不開恩。」一直沒有發言的生得更清秀的年輕人說:「你們現在的負擔不重吧?」劉老漢把目光從遠處移向他們說:「這怎麼說呢,田畝費達二百,人頭費要一百,加起來麼三百多。」那年輕人又問:「那一畝田能收多少呢?」劉老漢心中有定數地說:「光種水稻是要賠的,不種賠得更多,我家裡還餵了豬,養了牛蛙,就是那種大個頭的美國青蛙,前年價錢好,讓水沖走一大半,去年價錢還過得去,今年就不知是怎麼樣的了,現在種田,不像你們下放那陣子,隊長喊工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上面說種什麼就種什麼,一個冬春圍湖造田幾十畝。現在不行了,糧食賣不出去,特別是早稻不值錢,現在城市的人不怕你們怪的,也刁蠻,糙點的米還不吃,還要吃幾塊錢一斤的洋香米,你們城裡的,可要幫我們鄉下人說句公道話,種幾顆糧食不容易呀,你們在鄉下呆過有感受,要珍惜我們的勞動成果呢!」更清秀點的人忙從提包裡拿出個本子,中年人忙瞥了他一眼,示意收下。清秀點的人心領神會地點了下頭,便接著劉老漢的話說:「現在不比過去了,觀念要變,就說您購肥,總得看哪個店裡的貨真價實,態度又好,您才買他的是吧!」劉老漢說:「那是的,你不知道,街上的人狡猾,我是過去說的老話,三文錢買燒餅還要看過厚薄,我是不會輕易上街上人的當的。」

    他們一路談古論今地聊著,一晃就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已走了十多里水路,劉老漢這才警醒地說:「哎呀,我只顧和你們聊野白,你們說是順路,我就要到家了。」仨人看遠處岸邊又出現了村落,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劉老漢就說:「怎麼,不熟悉路了,只看你們下放時,有沒有這條河了?」中年人搭訕說:「好像有吧,不過沒有這麼直,沒有這麼寬。」劉老漢認為他說得在情理中,就說:「大概是七四年吧,還是一個老區的時候,小公社每個書記一條河,重新又挖的,也作了一條河的勞動上報了,還得虧他們那時大興開河,要不然前幾年的發水,我們可能連家也要淹了,聽老輩子說民國二十年的大水,淹死餓死好多人,我的一個小叔子就是那年沒的。現在各家各戶的,再沒有那麼大的力量來挖河了。」他接著問:「你們?」小點個子的知道劉老漢要問他們去哪個村,只好反問道:「您是哪個村的?我剛才給忘記了。」劉老漢說:「我是桐梓湖村的,祖輩好多代就遷來了,朱洪武東到江西不留人種,我的祖宗就從江西遷來了,我們這為何都稱江西老表,就是這個原因。」中年人靈機一動說:「我的一個同事下放在桐梓湖村,不如我們去老伯的村子裡看看走走,回去後以好向老同學有個交待。」那倆人齊聲說:「好!」劉老漢也樂呵呵地說:「好!好!」他接著說:「你們是城裡來的貴人,到了我們村,一定會給我們帶來今年的好運氣的,今年一定比去年更有好收成的。」

    小船很快靠岸了,小小的浪花在拍擊了幾下岸坡後,一切便風平浪靜下來。他們一一謹慎上岸後,見不到半里路遠就有人家。劉老漢插好木樁,繫好船繩,然後背上化肥包,提上種穀上岸來,放下後,又返回去將木漿和竹竿也搬上岸來。河面上還停泊了幾隻木船,河水就是船的家,不會有人盜走的。搭順路船的仨人很感情地主動幫老伯抬著化肥,提著稻種,劉老漢輕便地扛著木漿和竹竿,向回村落的田間小路走去。劉忠國的那三間舊瓦房坐落在高處的墩台上,屋內簡單的桌椅,陳舊而顯得很整潔,整個屋子充滿著原野的清新氣息。三位客人在劉忠國熱情的招呼下進屋,放下稻種和化肥,環顧農舍的一切,一下象回歸到了遠古。沒有寰寰繁鬧,沒有蠢蠢奮爭,一切象平平淡淡的靜止。劉老漢忙朝內房裡喊:「唐婆,來客人羅!」他又到後門探出頭去喊:「來客人羅!」隨後一花白頭髮,而很精神的五十多歲的婆子從後門進屋,直直地望著陌生的三人。劉老漢忙介紹說:「我老伴。」又對老伴說:「他們是老知青,返鄉來啦!貴客呀!」他老伴唐麗姣,鄉親們都稱她唐婆婆,已很少有人知道她叫唐麗姣,彷彿唐婆婆就是她的姓名。唐婆婆去後間房用三個瓷碗倒了開水,一一遞給客人,同時抱歉地說:「真不好意思,沒有盅子,將就著吧!」劉老漢也坐下後問:「你還記不記得是落住在哪戶人家?」中年人正好口渴,為難而沒有回答劉老伯的問話,接過碗用嘴吸了一小口,然後果敢地大吞一口,又咕嚕咕嚕地喝去了大半碗,濃厚的煙熏氣味沁入心腑,使他一下子回到三十年前下放在洪湖縣鄉下的景況中。他端持著茶碗,接著老伯的話說:「村幹部中有熟悉過去情況的人麼,我們上他家打聽打聽去。」劉老漢想了想說:「只有老會計年紀大點,叫孝武。那時他可能在搞民兵排長,現在已搞了十幾年的會計了。書記、村長換了好幾茬,他算是幾朝的元老了。」中年人說:「那我們不打擾您了,請您帶我們去他家。」劉老漢沉下了臉,不高興地說:「你這說的哪裡話!瞧得起他們當幹部的,瞧不起我老百姓群眾,你們不去,就在我家,我去找他來,包管我找他他准來,他人緣好,為人老實厚道,話語也不多,再說他要不知道過去的情況,我再替你們去找別人。」中年人說:「好像不是這個地方,是個叫李湖,不知是叫什麼的大隊。」劉忠國聽他這麼一說,皺起眉犯愁了。

    他們前世今生沒有到過這裡,人生地疏,長八隻眼睛也摸不著方向,只好客隨主便,讓劉老漢找會計來。難得老伯有這滿腔的熱情。不一會,劉老漢帶著會計劉孝武來了,他們相互招呼後,中年人隨便說了個他同學的姓名。劉老漢忙說:「別急,大家都坐下來,慢慢想慢慢說。」眾人坐下來,劉老漢又去鄰居家借來一條長凳自己坐。劉孝武若有所思地說:「當時的知青中好像沒有這麼個人,我們村分來了六個知青,還是我用船把他們從街上接來的,我們六個小隊,一隊一個。」他又轉向門檻邊坐著的劉忠國說:「你們家好像有工作隊住,所以沒有安排知青。按說你家也是貧苦農民出生,是夠條件的,他們都被安排在思想紅的戶子,政治上可靠的戶子。」劉老漢聽得明明白白,自家也算是思想紅的,當時是公社張書記在家裡住著。這麼多年聽說張書記到縣裡當大領導了,也沒得那個閒功夫去巴結。劉老漢一種自豪感象天空中的流星,燦爛即逝,又在心裡歎息,紅有屁用,紅又不能賣錢,又不是古懂,現在窮了才是最要命的,不然,也用不著讓兒媳都外出打工流浪去了。其實,打工也不是壞事,墩台上有百分之三十的戶子蓋了新樓房,就得虧了打工掙來的血汗錢。當然,劉孝武家是去年秋蓋了新樓房的,他家沒有人外出打工,也沒有祖宗留下的財寶,他是搭這麼多年當會計的光。中年人在不經意中尋找話題:「你是會計,算得上是內當家,現在村裡的日子還過得去吧?」劉孝武慢悠悠地說:「反正就都一個樣,村裡沒企業,光靠找農戶逼幾個。」他望了下劉忠國的表情,把要說的難聽話嚥了下去,換了語氣說:「農戶也難,年輕的都跑出去打工了,村裡近幾年虧空七十幾萬,如果把農戶差欠的除開,兩品還空個三十幾萬,現在的稅費真不好收,聽說有的村為了收稅費,書記聽了話,哎了氣,老婆喝藥水尋了短路,說是陶家村的吧,年前,縣裡的書記還專程去慰問過。」劉老漢當著外人逞能地說:「我還是很的規矩的吧,去年的一千三百五分文不少的交了,還是有狠的人不交的,也不敢把他怎麼樣,告乖人啦!不過,你們當幹部的也應節點約,那都是花的老百姓的血汗錢,人家為什麼不交款,有的是賴皮,也有的是心裡不平啦!我不是兒了寄了錢回來,我有屁法,我二畝多的中谷全交了還抵不到。」劉孝武見三位外人聽得目不轉眼的,就說:「老哥子,不平的多著呢,家醜不可外揚,讓客人聽了見笑。」小點個子的說:「我們這次返鄉,就是要瞭解你們的實際情況,不妨多說說,讓我們有所收穫,以不枉來一趟。」中年人說:「沒有什麼忌諱的,我們又不是外國人,聊聊家常,加深我們間的瞭解和感情,有何不可?」

    大家聊著聊著,時光一晃就過去了,天色黯然了下來。中年人起身告辭,那兩人也起身告辭。劉老漢望了望烏雲遮蓋的天空,忙起身挽留他們說:「馬上有大雨,你們不嫌棄的話,就委屈在我家住夜,反正兒子媳婦不在家,有地方睡,只是生活差點,條件差點。」劉孝武見仨人執意要走,劉忠國橫蠻要留,從中勸解說:「我看這樣,你們知青是難得返鄉的,人不留客天留客,我和支書去說說,招待費記著,再由村裡給你結帳。老哥子,你說要得吧!」劉忠國橫了他一眼,世誨地說:「別把人看小氣了,這樣難得來的稀客,幾餐飯我還是招待得起的。再說我吃什麼,他們吃什麼,回味一下從前的下放生活,我不能損公肥私,落話柄人家說。」那三人聽了老位老漢的對話,應得不應沾老百姓一滴油,更應該離開。中年人說:「人亦留客天亦留客,主順客為敬。春雨要落個十天半日,我們就得困在這裡了,再說我們的假期就幾天,單位上的工作不能耽誤。」劉老漢又說:「你們不是來返鄉的麼,連住戶都沒有找到相認,不是白白辛苦了趟。不行,今天你們在我家住,明天一早我帶你們去周圍的幾個村去找找,只要心誠是一定能找到的。」小點個子的笑著說:「我們已經找到了,您劉老伯,還有你會計,不是我們過去的住戶勝是住戶,我們已經心滿意足了。」還是劉孝武出來解交說:「老哥子,既然他們誠意要走,我們再怎麼留也是留不住的,不如讓他們早點趕路,要真下起大雨,讓他們淋濕了,那是我們好心辦成壞事了。」劉忠國見劉孝武不停地向他眨眼睛,也不好再說什麼,眼睜睜地望著他們三人踏出門去,走下墩台,消失在黑壓壓的天地之合的縫隙裡。忽地,雲層裡被晶亮的電閃劃破,接下來是「轟隆」的一聲炸雷,炸雷過後天邊還在扯閃,還在醞釀著磙磙的地雷聲。唐婆婆已趕到門口來,嘖嘖不休地說:「糟了,糟了,他們一定要碰上大雨了,老頭子,不該讓人家這時候走了,等大雨下過再讓他們走就好了。這裡隔街區還有那麼遠,要淋透的,要生大病的。」唐婆婆在責怪老頭的時候,劉孝武已經不聲不響地走了。劉老漢忙大聲喊:「孝武,孝武,你來,來!」劉孝武轉過臉說:「老哥子,要下大雨了,是留我吃酒席怎麼的?」劉老漢見他不回頭,還要離去,便說:「我有話問你,你剛才老向我眨眼睛是什麼意思?」劉孝武見劉忠國心眼太直了,還不明白什麼意思,就回到他的屋簷下大門口,炫乎地說:「老哥子,不是我又說你的呀,你真是個死腦筋,他們真是老知青,誰證明?你看了介紹信?都沒有。我看八桿子他們就不是,說不定是哪個牢裡跑出的逃犯。你不知道前些年「兩王」殺人後遭全國通緝,躲進深山野林裡,不知道東郭先生和狼,農夫和凍僵的蛇,我小孫子都知道。」劉忠國說:「我看他們不像狼,也不是蛇。」劉孝武更眉飛色舞地說:「你見過壞人額頭上貼的有字嗎?他們根本不是返鄉的,連哪個村哪個住戶都不記得,也不深查。現在雖然不講階級鬥爭了,可社會也不安寧,你要多動腦子,警惕警惕些,要下大雨啦,我不和你多說了,我的話會得證實的,讓他們到人家村裡去日本鬼子進了莊吧。」劉忠國沒有再在意他的話,而是仰望蒼天,心中暗暗祈禱:老天爺開恩羅,遲陣子再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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