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文 / 胡少龍
三十八
小小數字愁煞人義無反顧謀社稷
喧鬧了一天的縣城在疲憊地打著呵欠,呵欠中的大縣縣委機關大院的辦公樓裡,明亮的燈光陸續被關掉,宿舍樓的燈光也在陸續的關掉,對比仍是華燈普照的街市而恬靜多了。然而,寂靜大院中的常委宿舍樓第三層東頭小窗穿過湛藍色的窗簾泛出蔚藍的亮光。女主人柳瑩忙著打開電熱水器,又來到房間,對剛回到家裡的張道然說:「你怎麼就坐在床上去了,我給你都準備好了洗澡的水,衣服也清點好放在洗手間裡。」她見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下,又催促說:「去洗了澡再睡覺舒服些,我知道你一天忙到晚夠累了,快去洗吧!」張道然掀開拂在腿上的薄薄軟綿的舒絨被,下床趿著拖鞋說:「我洗過了,在賓館陪那個來我縣華力紙業有限公司的馬來西亞的老闆范恩.桑恩桑洗了個桑拿,你只打盆水,我洗個臉算了。」他接著又問:「超超呢?他睡了?」她回答說:「超超讓他媽媽接走了,翔宇今天回來了,說是財政局找他們有事,他們等了你好一會,超超都要睡覺了,我就叫他們別等了,說你一定有事扯住了。」張道然跟著柳瑩來到客廳又到洗手間,柳瑩翻了下他的白領說:「看你的襯衣領這麼不經髒,穿了一天就汗跡印,還桑拿呢!在家裡再洗洗,換上乾淨衣服,不把外面的灰塵帶回家了。」張道然望她笑了一下,同時說:「沒有辦法,我這是第一次開洋葷呢,告訴你那裡面還有鴛鴦浴,你幾時也去體驗體驗。」柳瑩皺著臉說:「別讓桑拿把心思拿歪了。」張道然又說:「看你說到哪跟哪呀,你知道吧,那個洋老闆前天被我們的工人炒了魷魚,我們這個政府總不能不理會,所以今天請他吃了餐飯,又陪他洗了桑拿,他還在那小房裡接受小姐按摩,我見他老不出來,就交給了匡主任,便提前回來了。」柳瑩將毛巾遞給他說:「你怎麼能這樣不禮貌地不辭而別呢?」張道然來了精神,振作地說:「我這個大縣長,總不能讓人們給戴上一頂崇洋媚外的帽子吧!其實,這超常理的反炒魷魚也是事出有因。今年年初,對方總經理單方面換人,新上任的桑恩桑既不深入車間、科室瞭解、檢查經營情況,又聽不進中方經理的建議性意見,成天坐在辦公室看看報表,打打電話,脫離群眾,脫離實際,不僅不能履行自己的職責,而且起了負面作用,造成了不良影響,在廣大員工一再進言批評之下,被董事會解除了總經理職務。」柳瑩說:「你快去洗吧,工作上的事你不必說給我聽,我只管你的生活,管這個家。」張道然不再說什麼,便將衣服脫得精光,在噴頭下淋浴了。
柳瑩懶得聽這些朝政瑣事,來到小房,不聲不響地鑽到了張道然床上的舒絨被裡,露出那滋潤的臉脖、豐腴的上前胸和那白蓮藕似的胳臂,經潔白的燈亮點綴,簡直就成了如花似玉的少女,姿艷地臥於溫馨的錦鍛畫中。她定期的月票面膜和潔美牌的嫩膚液護理,使之永葆青春,真不愧是一縣之長的貴夫人!張道然洗了澡,又換了內衣,然後關掉燈,屋內顯得格外的靜謐,他見柳瑩的房門還開著,又輕輕地將房門掩上,最後回到自己的房間。當他發現柳瑩睡在了自己的房裡,便一陣驚訝地站立了瞬間。這時,柳瑩睜開笑微微的鳳眼,甜甜地說:「快!上床來呀,還愣著幹什麼,你老婆,縣長夫人,不認識是怎麼的?我今天就借你的床睡一夜。」她那種表現得淋漓盡致的女人味,使張道然陡升了新鮮感,他做了一個抿笑,然後說:「什麼借,什麼你的我的。」他說著,隨後上床來靠床背坐著,閉目靜養。柳瑩側過,將柔軟的身段伏在他溫熱的身上,有些纏綿嬌滴滴的。她見丈夫沒有絲毫的表示,便揚起手輕輕撫摸他的厚實胸脯,並說:「是不是胃上不舒服,又陪客人吃了酒,我去煮點面你吃,填填胃,好嗎?」他這才睜開眼,暢快地說:「你這一說,胃還真的覺得有點餓了,知我者莫過於我妻也!」柳瑩起床去披上衣架上的那件淺色的西服,深情地說:「只要你覺得舒服,這是我心甘情願的。」張道然也感激地說:「都做祖輩的人,別說得那麼肉麻的,麻得我真的睡不著覺了。」
鍋響面熱,不一會兒,柳瑩在氣灶煮好了麵條,還放了香蔥和糊椒,就是沒有放味精。她深知他是不喜歡在面裡放味精的,他說味精吃多了會澀口,還是原汁原味的飯菜好吃。也許是他的嗅覺神經太敏感了,也許是公餐膩壞了胃口,還是煙炊火燒的家常飯菜香美!柳瑩將冰箱內的鹵舌頭什麼的,放了幾塊在面裡烀著。張道然也聽到碗筷聲,便起床來到廚房。柳瑩對他說:「你別下床,我端來你吃。」張道然毅然說:「那不好,會給人養成一種惰性,對生活和工作都不利。」他坐到餐桌旁,邊吃邊說:「人家說老婆是人家的好,兒子是自己的乖,我說老婆還是自己的好,兒女未必自己的乖,友瓊就沒有小毛乖,他雖然只是個開車的,可遇事都偏著我。」柳瑩望著他吃得津津有味的,也有點條件反射的吞著涎說:「人家說小毛是你乾兒子呢!」他瞪了她一眼,狠地說:「瞎說!」他說著起身去打開吊櫃,柳瑩知道他想要什麼,忙從櫃裡找出老乾媽的瓶醬,擰開蓋放到餐桌上。他把臉轉向她說:「沒你的事了,你去睡去。」她俏皮地說:「我睡哪裡呢?」他詭秘地一笑說:「你該睡哪裡就睡哪裡吧!」柳瑩已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沒有和他睡一起了,只記得自從有了小外孫超超起,他倆就分床睡了,偶爾有那份心情時在一起溫暖一夜。今晚從超超被接走的那一刻起,她又有了那份心情,腦中總回味著和他共有的滿足時刻,只可惜那時間太短暫了,那份心情太難得有了。愛確實是自私的,這話一點也不假,柳瑩不管張道然有沒有那份心情,她就是要想得到他的愛撫,哪怕是他沒有激情的被動的愛撫,甚至在作愛時,還妒忌地想像著他和冉臘娥作愛的情形,她想勝過她。她今晚是釘了釘鐵板,定了心要睡到他的床上了。剛才,她和他逗趣的幾句話,只不過是調侃而已,是那份心情的文明表露的預兆。
當張道然上床的時候,柳瑩很敏銳地又聞到了丈夫身體那難得的而又曾經讓好魂魄牽繞的男人氣息。柳瑩恨不得猛地一頭扎進他寬闊的胸懷,她還是很理智又而關懷地說:「你先躺會兒再睡下,才吃了面,睡急了對胃的消化不利。」張道然本想激情一番的,聽她這樣冷冷的話語,像很聽從似的依靠在床背上。柳瑩又將枕頭塞到他的背後,讓他躺得舒適和愜意些。張道然反而為她表情蹊蹺,有些不悅,他還是借勢拂住了她的身子。她望著他舒躺的樣子,突然想到了冉臘娥,那個孤守農舍已是半老徐娘的女人。柳瑩不敢往深處想,畢竟也是女人啊,沒有男人的日子怎麼熬啊!她想像中的形象,臘娥好像是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不禁升起濃烈的憐憫之心,都是女人麼!是自己奪走了她的愛。柳瑩象睡著了似的涉身處地的想著臘娥是怎樣艱苦地度過那春夏秋冬的每個長夜,夜真是太漫長了,它漫長得那麼無情無止的,它漫長得那麼無色無息的,似鬼幽世界。柳瑩想著這些的時候,那份心情便不知不覺地消失了。張道然見她沒有了動靜,以為她睡著了,反而心潮更激盪,比白天工作時更充滿了無窮的精力。他下床去,披上那件淡絳色的休閒上衣,坐到書桌旁,打開公文包,繼續著白天沒有閱覽完的文件材料。他過目著《政府快報》上的白螺渡口爭當西部開發通道;《大縣通汛》上的縣委書記郭道武在全縣鄉鎮黨委書記會上的講話;縣輕機廠的職工聯名上訪信:懲治貪官,還我飯碗!縣經委編發的全縣元至五月的工業經濟運行情況。他仔細地閱讀著工業進度,還清楚地記得,年前南橋經編廠的產值被省政府列入了僅次於湖北省生產化肥的大型企業,一下在全社會產生了轟動效應。大縣有這麼大的企業,一名驚人!然而是統計部門的電腦匯總時,將計算單位擴大了上萬倍,鬧了一曲叫人哭笑不得的鬧劇。這一教訓太深刻了!因而,張道然要將數字認真閱覽,完成工業產值二十八點六四億元,占年計劃六十億元的百分之四十四。再分別看了輕工、紡織、食品加工、建築、機械各類企業的產、銷、利、稅情況,縣屬和鄉鎮工業企業共三千二百一十七個。他認真看著材料上分析的原因和提出的建議,但是沒有到每個企業的具體情況。他便在材料上批示:一月的工業經濟情況讓人滿意,但今後要將各企業的具體情況呈報,以便輸入電腦,隨時調閱。張道然,一九九九年六月十日。其實,政府辦公室為他配備的專用電腦,他才學會開機呢!
夜,深沉得令人畏葸。張道然偶爾聽到了床上柳瑩「噓」地呼吸聲。他放下筆,打了個呵欠,然後又舒展了雙臂,再作了一個舒暢的深呼吸,又開始在材料中翻找著縣財辦主任黃永恆給他提供的縣級財政情況。這是他昨晚,不,眼下已經轉鍾了,準確地說是前天晚上,常務副縣長商昊崗和財辦主任黃永恆,應約在他的辦公室裡就全縣拿財政工資的一百四十五元的菜籃子工程補貼費是否兌現等問題碰頭後拿出的意見。然後,再由商昊嵐在縣委常委會上提出來。張道然端莊地說:「從大道理來講四年三水,老百姓都折騰苦了,行政幹部也要勒緊褲帶,過緊日子。從實際來講,縣裡財力不濟,正常的工作都難開展。」為了使情況掌握得更明瞭,也好在常委會上有理有據,拿出的觀點有說服力,便安排黃永恆摸個詳細情況給他。張道然找出了夾在材料中的信箋紙,一看字體便知道是財辦財政金融科的小袁的字。信箋紙上寫著:經濟運行平穩,四年三水一年恢復等套語。他再看到列舉的財政收支的具體數據時,立刻緊鎖豎眉。九八年收入一點八四億元,累計虧空九千八百萬元,難怪財政上在叫苦叫窮的!他作為一個大縣的當家人,心頭一震,像顆原子彈在大腦內爆炸。他有些如坐針氈,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呢?此時此刻,他那份心情早已煙消霧散了。他在心裡決策著,明天一上班,就讓政府辦的匡主任通知商昊嵐、黃永恆一起去縣財政局現場辦公,把家底徹底摸清楚,然後拿出應對措施,開源節流,還要告誡全縣一百四十萬人民迅速警醒,圖精勵治。他沒有興趣再翻看其它的材料,那些像報紙上、電視裡的褒揚之詞,最重要的是自己才坐在縣長這個位子,不堵住財政空洞,對不起大縣的父老鄉親和選舉會上那席發言的豪言壯語。他過去只知「財政窮縣」,不知真到了揭不開鍋的程度,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既在其位,身臨其景,似陷囫圇。他凝視著那兩張薄薄的稿紙,心情沉鬱,神情沮喪,恨不得黑夜日勿爽。
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晴好天氣,火紅的太陽早早地升出地平線,射進人們的居室。儘管昨晚張道然就寢很遲,還是天一亮就醒了,心中撂著事,打個盹就行。他看了看時間才五點四十分鐘,比往日還提前了半小時。他穿著藍背心,覺得就很適合了。柳瑩也起床,拉開窗簾,陽光把室內映襯得雪亮。她還是將那件灰色的好來西長褂拿來讓他穿上,並說:「雖然已入夏,天氣熱了起來,而手關節會很涼的,會得關節炎的。」張道然穿好衣服,漱口洗臉,等待柳瑩給他做早餐。他是從來不隨大流在大街上吃早餐,覺得有失體面和身份的。他身邊工作的人好像不曾見過他吃早餐或上廁所,就覺得他和常人不一般,是個不上廁所也不早餐的神聖領導。不過,他的早餐也很簡單,有時一杯牛奶,一個麵包;有時一碗和湯麵;也有時一碗米酒蛋花。他吃著麵條的時候,突然想到昨晚決定去財政局的事,現在又覺得有些莽撞。這麼大的財政虧空要讓世人知道,會不會動搖軍心、影響民心呢?而且是否定前任政府的政績。難怪趙清華不深究財政赤字,自然是有道理的高明之舉。張道然否定了自己昨晚的決定,暫時不去捅那螞蜂窩,要多從積極方面著手,發展經濟,培植財源,經濟上去了,財政的日子也就好過了。他覺得不能就事論事,如果就事論事,反而會把事搞糟的,這是他革命行政工作幾十年來但近幾年才悟出的經驗。他覺得現在自己是一百多萬人的當家人,首要的是要能穩住大局。他吃過早餐,便用座機撥通了黃永恆的手機說:「你是黃主任,我是張……。」對方不等他說出名號,忙說:「張縣長,您好。」張道然接著說:「跟你講,你寫的財政情況我看過,有一定的說服力。不過,這個情況就反應到我這裡為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對方忙回答:「我懂,我懂,張縣長。」
柳瑩從窗口邊回到餐廳說:「小劉來了。」小劉是張道然新換的小車司機,他比小毛的身材更俊,多少也顯赫出縣長的聲望。小毛被公佈到縣交警中隊任副隊長去了,總算沒有白跟一回領導,換了個一官半職。小車是一汽產的新款大紅旗,是來大縣投資辦廠的香港老闆贈送給縣委書記郭道武的。郭道武的小車是中央提倡黨政幹部要坐國產轎車後,他將大紅的奧迪變掉了,半年前才換的上海產的2000型毫華桑搭納。郭道武因此說:「楊老闆是說紅旗送給我的,但不是屬我個的財產,你現在是縣長了,要備新車,蠻好紅旗就給你坐,這可是中南海首長坐的專用車,是**最推崇的車。」張道然也沒有謙讓,還可以免掉財政的一筆購轎車的錢麼。他趁著換車,也把小毛安排一下,總不能跟他張道然開一世的車吧。張道然早就看中了農業局開車的小劉,還是在他管農業時坐過一次小劉開的車。小劉不僅車技好,人長得俏,連言行舉止也是大方得體。他調小劉來政府給他開紅旗,小劉也得寵,猶如一步登天,一個開小車的能開到縣長專車的,算是車縣長了!他對張道然也服侍得很得體,每天上班前,早早地把車開到了縣委大院,然後再接張縣長去縣政府大院升堂。除非有特殊,張道然就會在頭天晚和小劉說,讓他不開車來接,這也是約定熟成的了。張道然聽柳瑩說小劉來了,知道是來接自己的,便去衛生間方便。小劉蹭著習慣的步子上樓來,這步子他踏得越來越堅實了。他的主人是大縣的正堂大人,他個小車司機,把握方向路線,自然也是見人高一等了。他先敲門,有人開門,他便進去;沒人開門,他就搜出鑰匙來開。鑰匙是柳瑩給的,是按照張道然的旨意而給的。小劉也像這屋裡的一份子,進出很從容。他按著門鈴喊:「柳伯。」又問:「張縣長呢?」柳瑩等他進屋後,望著洗手間說:「在那裡,你坐會。」小劉沒有坐,便去張道然的房間,替他拿出公文包,又還將桌上的文件材料和筆等,收進包裡,正出房,張道然已來到客廳,小劉關切地說:「您昨天又熬夜了。」張道然沒有作聲,去開門下樓去。縣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