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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六章 文 / 胡少龍

    三十六

    奼紫嫣紅鴻雁歸安得天安建家園

    浩浩長江的第六次洪峰象變幻的魔怪一步一步地步步緊逼而來,只要它稍發魔性便會輕巧地吞滅這美好世界的一片。針對這一危急情況,湖北省委果斷決策,對上游的大小民垸一律採取主動放棄,扒口行洪,以確保長江大堤的安全,以確保大武漢的安全。此前的八月一日,嘉魚縣牌洲灣大堤在夜深人靜的半夜被洪魔撕開口子,洪水如脫韁的野馬咆哮著奔騰而瀉,人民生命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甚至連十七名投入防汛搶險的子弟兵也被洪水奪去年輕的生命。這一慘劇警醒了各級黨政。大縣縣委政府及時成立了應急領導小組,全縣上下層層制訂了應急措施和分洪預案,落實楠竹、木條、元絲、彩條布、車輛和船隻,對半路堤以下的十二個鄉鎮按分洪區的要求對待,做到隨時有備無患,一改過去只顧全力防汛搶險,嚴防死守,不能動搖軍心的做法,不怕萬一就怕一萬。民眾家有老小的都紛紛自找親友投靠比較安全的地帶暫住。張道然在堤上指揮千軍萬馬,柳瑩在家接待鄉下來的舅表侄姨表侄等男女小孩一圍桌人,整個縣城簡直城了難民營。

    大縣縣委根據省委的指示,當即指示外洲、老江等民垸實行扒口行洪,並分派公安幹警和對口幫扶的縣直單位趕赴一線,連夜組織群眾安全轉移。說來也怪,當縣防指調集其他鄉鎮的民工奔赴外洲替換外洲的民工下堤進行安全轉移時,他們就是強著不願離去,像戀上了防汛這一行似的,難捨難分,硬是要死守堤防,保衛家園。不僅如此,就連家裡的老小也不願離開家園,離鄉背景。他們這樣固執不僅僅是捨不得那搪搪罐罐,他們更是不甘心看著堅守了兩個多月,已耗盡人力物力財力的堤子被掘開而否定人能勝水的力量,也不甘心美好的家園白白被洪水淹沒。張道然在挨個挨個地查看哨棚換防的情況,以防扒口洩洪期間出現意外情況。防汛哨棚是每二百米就一個,歷年的防汛告乖了人們,使哨棚的搭建得到改進,由過去的臨時挖眼栽樁蓋茅草,改革成做好的小架子,只需架起圍上彩條布即成,而且拆卸後來年還可以架起再用。還有一大好處就是可以根據水位高低,防汛布點遠近的要求隨時整體移動地方。哨棚畢竟不是安全之處,也只是民工歇腳的地方,輪班防守小憩的地方。

    張道然見前面一個哨棚圍了不少人,小丁心領神會地加快腳步先趕過去,他對那些人打招呼說:「你們幹麼呢,不去查險都聚在哨棚裡做什麼,出了事,看你們有幾個腦袋,還不閃開去,縣委張書記來了的。」小丁說著這話時,才發現了人群中有龍場鎮的曾國超鎮長,又換了緩和的口氣說:「哦,曾鎮長在這裡,張書記來了的。」這時,張道然已來到他們面前。曾國超忙喊:「張書記!」又說:「您來的正好,我正準備接了防就向您去報到的。」張道然也說:「你們來了好,要知道你們肩上的擔子的份量,要在保證外洲鄉人民安全及時轉移的前提下,實現省委下達的扒口洩洪的預定目標。」曾國超一副愁苦臉地說:「我們到了一會,他們就是不肯交防下去。」張道然問:「為什麼?」他們有人參差不齊地說:「我們要死守堤子,不能分洪!」張道然又問:「為什麼?」又有人搶話說:「我們都守了一二個月,在這個關鍵時候眼睜睜讓洪水淹了,多可惜,我們捨不得!」也有人插話說:「我們不要吃災飯,不願去乞討,不願人家可憐我們,我們的家園,我們要自己守著,哪怕讓洪水沖走也甘心情願!」張道然的火氣上來了,斥呵地說:「胡說!這是省委的正確決策。」他接著問:「誰是你們帶隊的?」他們的目光聚向了一中等個頭黑得上釉的穿著變成泥色的白背心的漢子。漢子叫龔太平,是外洲鄉肖嘴村的村長。他立刻回答:「我就是。」張道然從自己的腦海記憶中馬上現出了一個熟悉的輪廓,黑皮白牙寬額長腮的混名「卯起」的臉像。便說:「然來是你呀,閻王都不怕的卯起,這次不是閻王,是水魔王啦!」

    過去,張道然在外洲工作時,就在肖嘴蹲點。當時龔太平才二十來歲,血氣方剛,任大隊民兵連長,特別是為了維護集體利益敢於和壞人壞事作鬥爭。有天雨夜裡,他在看守倉庫裡的稻子,有人裝神弄鬼嚇唬他,他毛骨悚然對著鬼影大聲喝呼:「鬼東西!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那閻王都不怕的卯起!」他一邊壯著膽威駭著對方,一邊掄起木棒對著朝他逼近的無頭的人高馬大的黑影打去。誰知那黑影陡然一膝跪下,連連求饒說:「龔連長,是我,饒了我吧,我給你磕一百個響頭。」龔太平的綽號「卯起」就因此而出名了。張道然見龔太平有點尷尬,不敢跟他相認,他接著說:「大家應該清楚,立秋早已在先,再趕種也收穫無幾,受災已成定局。中稻、棉花等作物基本絕收,我所以說省委的決定是正確的,一方面考慮到受災的實際,國家可以救濟;二方面要保大武漢,武漢是我省的政治經濟中心,萬一武漢出了危險,那不是一個外洲,十個外洲,百個外洲,甚至千個萬個萬洲能彌補的,我們外洲群眾有革命的老傳統,有顧大局的光榮歷史,我們要捨小家顧大局,要作出我們的奉獻,人家龍場的農民兄弟是根據縣委的安排來支援我們的,我們不能不領這個情,你們放心回去,迅速組織家人轉移,把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還有人憤懣地插話說:「我們的屋又不能搬走,要不,你答應我們,國家給我賠房子吧,弄得我們無家可歸,你這個書記父母官的良心上也過不去吧!」

    這時,外洲鄉鄉長夏金城趕到。他憑著自己是外洲人,也一直工作在外洲的底分,衝著大伙說:「你們都給我聽著,這是命令,必須服從,別再耽誤寶貴的時間了,別再給我們外洲人丟臉面了。都給我滾走!再不走,別怪我不客氣了。」大家知道,他說不客氣的含義,是象催勞力上堤時用鞭子抽、棍棒打的,誰也不敢抗令,只得乖乖上堤。否則,還會被抓到派出所關起來。可眼前,他們是要死守大堤,情況不大一樣,管卡壓的行政措施難以排上用場。大家激奮地瞪著他,沒有一絲要離去的表現。張道然最後說:「我相信大家都是明理的,其他的話我也不想多說了,又不是勸小孩子。卯起,你帶個頭,你也把大家帶回去。時間不等人,洪水不等人,我就只找你一人了。」外洲人這才不得不離去,讓龍場的民工防守到炸開堤口,垸內灌了水再撤離。夏金城把張道然邀到一旁,悄聲說:「縣裡剛才又傳達了省委的緊急指示,說外洲群眾的轉移工作不主動,還說要對您……所以我就趕來了。」張道然泰然自若地說:「對我進行處分是吧!我知道了。這倒無關緊要,關鍵的是我擔心牌洲灣的悲劇在我們外洲重演,這樣稀泥糊塗的外堤已浸泡了二個多月,再要加高到三十九米是不現實的了,土堆不上去,堆上了也是搖搖欲墜,連人都無法行走巡堤了。四萬多人的生命財產啊,不是好玩的,這才是我最擔心的。」夏金城又說:「這都是我們外洲連累了您呀!」張道然忙擋著他的話說:「怎麼能說到連累上去呢,垸內的轉移進行得像麼樣了?」夏金城有點難為情地說:「我正要向您匯報,群眾的抵抗情緒極大,把縣公安局來維護轉移的警車都掀翻了,唐國良書記在廣播裡喊了話,請全鄉的父老鄉親們理解支持,理智冷靜下來,不能拿生命作賭注,開玩笑,洪水猛獸來了是不認識的人。」張道然目光灼人,心如火焚,吼道:「天都黑下來了,距明天清早七時下口炸堤的時間中只有十多個小時了,時間不等人,趕緊要各堤段一個哨棚一個哨棚地落實換防的事,堅決把外洲的民工趕回去,適當的時候可以採取強制措施。」夏金城說:「指揮部是這樣安排的,不是我們外洲的民工太倔強了,只憑想當然,狹隘、自私、無知。現在的老百姓真是不好對付,你要他上堤他非不上;你要他下堤,他非得不下,就是要和政府過不去,對著幹。」張道然又狠狠地說:「都什麼時候了,說這些牢騷話頂麼用。」他又補充剛才的說:「採取強制措施,也要注意掌握火候,不能發生與群眾的群體對抗事件,會讓我們的工作更被動的。」在出外洲的大路口子上聚集了成千上萬的群眾,正與組織轉移的幹部們對峙著。肖嘴村村民在龔太平的帶領下,攜老帶幼向鄉外移去。張道然緊隨其後。聚眾群中不知誰吆喝了句:「堤挖開了,快逃命去喲!看,縣委張書記都往外逃了。」張道然帶的一班人來到人群眾中,他揮著手大聲說:「鄉親們,請大家相信我,聽我的勸,趕快安全轉移,時候不等人了!」就這樣通過堤上堤下結合做工作,外洲的群眾才開始連夜向長江干堤的對口鄉鎮轉移,有的乾脆住進了干堤上臨時搭建起的帳棚內。

    八月九日上午七時許,在解放軍的防護和操作下,在外洲聯垸的下游沒有房子的堤段上點燃炸藥導火線,引爆炸堤。隨著一聲轟隆巨響,堅守了兩個多月的堤子被爆開十多米寬的口頭,一二十米落差的洪水象脫韁的野馬傾堤而瀉。隨著撕裂的咆哮,口頭在五十米,一百米,二百米地迅猛址大。片刻,綠茵茵的良田,古樸的村舍,挺撥的樹木……被含滿泥沙的洪水而浸蝕吞沒。水火無情,災禍無情!堤身在下洲炸開,洪水由下向上反灌,減緩了它禍害人類的凶勢。此前,大縣沿江的十多個大小民垸洲堤先後扒口蓄洪,減輕了對長江大堤的壓力和下游武漢省會的威脅。大縣人民為了大局的利益又一次付出了沉痛的代價。兩天後,洪水將整個外洲鄉淹沒有十多米的深,就像一個活生生的五彩繽紛的人間社會消失在了浩渺的宇宙間,而無影無蹤了,留下水天相連的無限慘景。幾萬難民棲身在燥熱的干堤上,淒惶地遙望美好家園的消失,承受著無家可歸的疾痛。有了難民,大堤上更是繁亂起來,留有只能擠過小車的通道。衛生防疫來了,救災捐贈來了,政府的關懷來了,人間的溫情來了。十七日晚十時許,長江第六次洪峰以三十八點三一米的超警戒三點八一米的歷史最高水位達到大縣江段。二十日十四時以二十九點三九米的水位到達武漢關,並順利安全地向下游尋去。直至九月十日第八次洪峰通過大縣江段,才使洪水象洩氣的皮球緩緩退去。第九次洪峰在千萬萬防汛軍民的威懾下降服,在中下游沒有形成,自然消亡。歷時百日的魂牽夢縈的中國九八抗洪終於以最低限度的失損而向世人宣告取得偉大的勝利,從而也創造了「萬眾一心,眾志成誠,不怕困難,頑強拚搏,堅韌不撥,敢於勝利」的偉大抗洪精神。人民用血汗和生命戰勝了一次次大洪峰,排除了一處處大險情,譜寫了一曲曲驚天動地的壯麗凱歌!

    人們在戰勝洪魔有了喘息之餘,自然沒有忘記幫助他們保衛家園的子弟兵。連日來,大縣處處是軍民依依惜別的淚雨情。為大縣抗洪搶險立下汗馬功勞「紅軍團」、「黃繼光連」舟橋團的解放軍指戰員按照上級的命,準備半夜悄然撤離,不想驚動被洪水圍困的大縣父老鄉親。這一消息不知怎麼不脛而走,寄住在大堤上的災民們也參加到老江河鎮的人群中,蜂湧地聚到鎮中心小學的大門前,他們不聽勸阻,足足等了快一個通宵,有的備有糕點和大縣傳統的「龍鳳喜餅」,有的備有茶水,有的備有嶄新的筆記本讓親人簽名留念。凌晨四時,小學的大門被打開,一輛輛整裝的軍車緩緩地駛出,人群雀躍了,吹呼了,他們無法面對面地向親人表述感激之情,便發自內心地自發的呼喊著「向解放軍學習,向解放軍致敬!」;他們乾脆將手中的物品投向軍車的後箱內。子弟兵們太激動了,不得不違紀掀起棚車內的後簾,向人群揮手致意。有的激動的群眾不顧一切地趕上車,顛起腳伸著手去和親人握手告別。那些子弟兵還是二十歲左右的娃子,就像看到了疼愛自己的父母哥姐,紛紛感動得熱淚盈眶,父老鄉親也禁不住落下了晶瑩的淚花。這是人間真情最淋漓盡致的展現!這個時刻是人間最珍貴的時刻!肖嘴村的龔太平擠在暗淡的路燈下,看到司機台裡坐著那高個兒,一個他熟悉的一起戰鬥了多個日夜的上士排長,忙情不自禁地扒上去和他握手,嘿嘿地說:「高個子,到部隊後一定給我來信呀!」一個月後,這個高個子還真的寄來了信。不僅僅是信,還有凝聚著子弟兵的一片愛心的1800塊錢,讓這個連閻王都不怕的鐵漢子落淚了。此時,人們見龔太平能如此暢快地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也紛紛擠到車後箱,顛起腳去和解放軍親人握手告別,釋放被抑制的激情。此時,老江河派出所的幹警們,怕影響部隊的行程和發生安全事故,只好上前勸阻,維護秩序,並提醒群眾注意紀律。車隊好不容易駛出鎮口,人群一直尾隨送別。

    子弟兵們奉命撤離都要經過縣城城關離去。縣城內上十萬群眾也是半夜就等候在這燈火通明的大街兩旁。在大縣師範學校內駐紮著抗洪部門的指揮所,縣委書記郭道武,縣長趙清華早早地驅車來到這裡。他們沒有驚動部隊的宿營,也沒有去打擾部隊臨行前的整裝待發。他們和數萬群眾樣默默地等待著。當子弟兵上車時,郭道武、趙清華等大縣領導才突然出現在他們的眼前,贈上「伏虎降龍抗妄魔,中流砥柱振軍威」的錦旗,子弟兵們措手不及地接過鮮紅的錦旗,情不自禁地齊聲唱起了「子弟兵和老百姓」之歌。部隊首長,8680部隊的政委龔谷成上將上前來和郭道武、趙清華握手致敬,雙方又不約而同的激情擁抱,久久難分。部隊感謝大縣對指戰員生活的關心,送魚送肉送蔬菜,洗衣洗被送深情;地方也感謝子弟兵們奮不顧身堵險口,堅強築石保大堤。一輛輛軍車緩緩駛過縣城,街道兩旁歡騰的群眾、學生,手執小彩旗,敲鑼打鼓,歡送親人解放軍。子弟兵們唱著軍歌,群眾高呼「向解放軍學習致敬」的口號,連這個禁鞭十多年的縣城,群眾自發地不知從什麼地方搞來鞭炮燃放。縣文明辦不僅不加制止,也加入到燃放鞭炮的行列。一陣陣「辟啪」「轟鳴」聲,劃破縣城的黎明,帶著大縣人民對子弟兵感激不盡的深情厚意,已劃破了這個古樸沉睡的農業大縣的憧憬,衝向雲霄,呈現出嬌艷的天空!留下大縣歷史永恆的紀念。人群還有人吟詩相送:長街夾道送親人,似海鮮花揚激情;身肉築堤功勳顯,豐碑巍立更古城。

    抗洪剛剛結束,人們的驚魂還未定,市委根據省委的指示,要進行縣級領導幹部任職異地交流,決定將大縣縣長調到監利縣去任縣長。趙清華覺得都同樣是一個縣,同樣當縣長,沒有什麼積極的意義,再說到一個新地方,一切從頭閱。他對找他談話的市領導要求說:「能不能就在大縣工作,我已經熟悉和習慣了這裡的工作。」市領導嚴肅地批評說:「縣長不是你的私有財產!要服從組織的決定。」趙清華央求說:「市委總得以有利於工作出發吧。」市領導說:「你考慮兩天再作答覆。否則,就地另行安排。」趙清華背了上沉重的思想包袱,精神萎靡不振。他老婆只好勸他說:「人挪活,樹挪死,說不定這次你換了新環境,陞遷的機會還快些。」他聽了老婆「胳膊擰不過大腿,個人怎麼能拗過組織呢」的衷言,便去監利上任了。然而,大縣縣長一席無人來坐,市委物色了幾名,都覺得不很滿意。那幾個對象也不勝抬舉,還藉故說:「本人工作能力弱,不能勝任。」其實,他們是不願到一個沒有前途,還要提心吊膽過日子的農業大縣去當什麼縣長的。調不進外地人來大縣,縣政府不可一日無主,市委只得打破不能由本地人擔任的禁令,竭力向省委舉薦張道然,稱讚他在抗洪中如何如何有領導指揮才能,也是對地方干實事的幹部是個無形的極大鼓勵,最終公佈了大縣籍人張道然任大縣人民政府的代縣長。已經時值四十五歲,兩鬢頭髮顯花的張道然,本想在副書記的位子上幹兩年後便主動退下來的,萬萬沒有奢望代縣長,偏偏市委把這頂桂冠套在了他自己的頭上。這天下午,市委副書記柯吾鈞參加了大縣的新的常委班子會議。張道然在常委會上,當著市領導和常委們,堅毅地表態說:「對市委的這次決定我本人感到太突然了。我只是準備再做幾年實在事便可以退下來的,既然組織上信任,同志們支持,歷史選擇了,我就要對組織負責,對大縣人民負責,很好地配合道武同志,把大縣的工作上一個新台階,把大縣的經濟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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