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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 文 / 胡少龍

    二十六

    夏借秋還層層喜春忙冬盼年年憂

    夜已經很深了,城裡的夜越來越比農村的夜不知疲倦,彷彿沒有晝夜之分似的。有那些時興起夜生活的年青人,也有為夜生活貼切服務的勤勞人,更有那通宵運籌來日經營而不知辛勞的生意人。在縣城傳統意義上的夜已經被時代賦予了新的內涵,夜再不是黢黑的,而是五彩繽紛、五顏六色的。它的色彩似乎在向香港之夜的色彩靠近,因為中國政府已經向世人宣告將於一九九七年行使對香港的主權,內地的人們開始漸漸地接納香港的先進文明的東西。作為鄉幹部的張道然被妻子柳瑩強行拉去進了小天鵝舞廳,接受現代文明的高尚娛樂。可他在那暗淡幻影的燈光下和震響的搖滾聲樂中坐立不安,柳瑩幾次拉他下舞池,他總是漫不經心地踩著她的腳,他那踏慣了泥土的沉重腳步總不能變得輕盈起來。柳瑩只好順從他,伴他憨坐,眼饞著別人盡情揮灑著優雅的舞姿。一個曲子重新開始,柳瑩被一男士邀去跳舞,如果拒絕邀請會視為極不文雅的,張道然甘願成了「看守員」。

    歌舞散場,他們行走在繁鬧的街市,倆人都覺得較掃興而默默無語。回到家裡,柳瑩倒了溫水讓他洗澡,然後倆人都上床睡覺,也是相對無言。柳瑩使勁地拉過張道然那寬闊厚實的身子,親暱他愛撫他,他卻無動於衷沒有感觸。當然,柳瑩絲毫沒有懷疑道然對自己的情感有任何雜質,只當是他不習慣歌舞場合,便關切地問:「是不是今天縣裡開會,工作上有什麼不順意的事?」他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歎了口氣,那種粗壯而誘人的男人氣息使她如吸吮著大山深處清新的空氣那樣暢快,她輕輕地吻了他的臉夾,接著說:「工作上的事是牽掛不了也是忙不完的,你搞書記已有七八個年頭了,再說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不如向縣委打報告,要求進城算了,你也要替我想想,一個人在家多寂寞,你又有一個多月沒有回來了,昨天你打電話說今天到縣裡來開會,我聽了不知有多少高興,你昨天晚上為什麼不回來?」他終於開口了,道歉似的說:「本來昨天可回來的,可財政結帳會開遲了。」他說著便伸手將她那溫柔軟綿的身子緊緊抱在懷裡。

    柳瑩看丈夫終於說話了,並且還動情地用力的擁著自己,又說:「就是你啦,要不然我們的兒子都幾歲了,我完全是為了你才同意不要孩子的,你知道吧,我多想得到我倆愛的結晶,多想要個我們倆人的兒子,以體會做媽媽的幸福。你知道吧,作為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心愛的丈夫那該是多麼痛苦的事;有了心愛的丈夫而沒有自己生育的孩子那更是多麼痛苦的事,如果有朝一日,你另尋新歡,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怎麼辦,有個孩子也好有個親近的人。」他插話說:「除非我去見馬克思。」她也忙說:「快別說這種話,童言無忌,只當你是小孩說的話,我的小乖乖。」她祈禱著他的不雅之言,又去用嘴堵住他的嘴。張道然忙啟開嘴和她親吻,他倆吻了好一會,她抽回舌頭,吞下甜蜜的涎液,以潤滋渴望的心田,然後說:「你有時間也應該回老家去看看臘娥姐,她真是個不容易的女人,女人才知曉女人心,你們這些男人就只知工作事業,太自私了,再說還有爹,那麼大年紀了,還下地種田,等你進城了,也把爹接來住。」他說:「這可能麼?」她又說:「還有友瓊,今年該高考了,她又聰明又漂亮,就是不和我親近。當然,也不像有的家庭的孩子把後娘當仇敵。」他忙說:「你的心情我理解,這些事你擔心也擔心不好的,讓時間來解決,順其自然吧。」柳瑩見丈夫的情緒好多了,這才又說:「道然,是不是工作有不順心的事,我看你一回來就不高興的樣子,知道一定是工作不順心,我知道你是個把工作看得很重的人,比生命都重的人。所以,每每看到你這樣,我心裡也是難受,不知怎麼才讓你高興起來。」

    張道然聽了妻子的話,心頭一詫,覺得不該把鬱悶的心情帶回家讓她也牽扯進來,也來操這份閒心,便和她轟轟烈烈地幹著那事,想以此來拋開個人工作的煩惱。然而,那些理不清的事象無形的幽靈擾著讓他不得安寧不得盡興。他完了那事翻下身來,腦子還是白天會場的情形,他覺得有些問題非得有個萬全良策解決不可。白天的會是由接任縣委書記不到半年的王振坤親自主持的,他很光榮很興奮地介紹到北京參加十七個產糧大縣的會,總書記只與他一個人握了手,真是終身難忘的歷史時刻,令他一夜激動得沒有睡覺,他要用那種動力搞好今年的財政結帳。白天的會實際上是結帳督辦會,俗稱開小灶。昨天,張道然接到通知在鎮裡就開了個會,摸了情況,心裡有了底,也好在今天的會上匯報。會上,分管財經工作的常務副縣長盧祖鑫通報了全縣農業稅的入庫情況,他詳實地按照縣財辦提供的數據說:「全縣全年農業應徵稅收入三千八百萬元,截止五月底已徵收入庫的二千二百五十萬元,佔百分之六十,已經完成全年任務的有程馮鄉和龍場。」最後他說到完成最差的有五家,不到全年任務的百分之二十,其中就有南橋。張道然聽得臉上象螞蟻夾,他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搞了那麼多年書記,還不如今年才榮升的新書記的工作任務完成得出色。盧副縣長通報後,王書記接著說:「數字最能說明問題,有比較才有說明。程馮、龍場為什麼能一季夏收就能完成全年的農業稅徵收任務,我看關鍵的有三條。一條是一把手親自抓,俗話說老大難老大難老大動手就不難;二是工作抓得細抓得實,他們具體怎麼抓的,等會由他們自己講;三是有硬任務的觀點,一個地方的工作搞得好壞,關憑平時說好的聽好的不算數,要把硬數促上去,稅收可以說是我們一一切工作的硬指標硬任務硬標準,硬任務不完成是不行的,今年的會,我們倒著開,由倒數第一名的先說,下面由南橋鎮介紹,張道然同志你說吧。」

    張道然翻開筆記本,望了下主持會的王書記那嚴肅的面孔和那逼人的目光,便說:「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我先作個檢討,不過,我們鎮有自己的特殊性,我們是以工業企業為主,工商稅收佔百分之六十,歷來是夏收和早稻後才能完成全年任務的百分之六十,一季夏征是絕對不能完成全年任務的。」王振坤忙攔過話狠狠地說:「照你這麼說,我們今天的會就不必開了,你們有特殊性,他們也有特殊性,那工作不就沒法進行了,道然同志你要謙虛些,要加措施,迎頭趕上,我建議大家再發言,都不必擺客觀,要從主觀上多找找問題,要向先進學習,為什麼程馮能完成全年任務,為什麼龍場能完成全年任務,你為什麼不行要多反思。」王振坤止住話,又用目光盯著張道然,會場上的目光也都聚向張道然。一向在鄉鎮黨委書記們中間能說話拿主見的張道然,一下成了與會的焦點。其實,好多人對一季夏收完成全年任務的不實際的徵稅辦法不滿,是明擺著的搶頭功圖表現想上爬的權宜之策,但沒有人敢站出來向縣領導袒露胸襟講實話。張道然進駐農戶瞭解過近年農業增速放慢的問題,一包化肥是過去三倍的價格,還有種籽每年都新購,自留種不行,種田的成本成倍的提高,而糧食價格提不起來,種田不如外出打工掙錢。他想著這些,覺得此時的氣氛不對,說了也沒有用,縣委新書記必然要拿出他的氣魄來。會場的發言一下被鎖住了,坐在張道然身旁的縣辦主任周國慶忙輕輕地碰了他一下,小聲提醒他說:「該你繼續接著說。」張道然便說:「我的發言完了。」大家一下把目光又聚向了主持會的王振坤,看他有哪般高招。此時無聲勝有聲,倒讓王書記有點丟面子了。張道然的結束發言比**裸地頂撞更有力,王振坤有些火了,激動地站起來說:「我們當黨委書記的要學點真本領,連個一般的發言都不能說到中心議題上,那工作起來不是更盲目,這樣的水平和能力,怎麼能把工作搞上去,又怎麼能配勝任黨委書記的職務呢。不是我要逼大家,現在財政體制改革了,財政切塊,分級負責,分級包干,你們沒有本領收到錢,又拿什麼去開支,去搞建設投入。聽說有的鄉鎮開始連教師的工資都不能按時發放,這可不是個小問題,這涉及到落實知識分子的政策和待遇的問題,弄不好還會演變成政治問題,我們當書記的人一定要有高度的政治敏感。」王振坤覺得說得大家都沒有絲毫的立場表情,再說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只好繼續主持,讓倒數第二的書記發言。隨後的發言都能圍繞王振坤的指導思想說,尤其是程馮和龍場的典型經驗更主導了會議的議題,王振坤也顯出了滿意的微笑。

    受文化大革命的耽誤,張道然沒能現實多讀書多學知識的夢想,然而為了適應文憑熱,此前,他花了五年的時間,堅持邊工作邊學習學完了湖北函大的行政管理專業的十三門課,其中有五門是補考及格的,終於在一九九零年拿到了紅燦燦的大專畢業證書。然而文憑熱如彤紅的鋼水般冷了下來,文憑多了也自然不如從前那麼珍貴,文憑熱也如流星一逝而去,儘管文憑不能像過去在仕途發揮神威了,而那十三門課的系統學習確實使張道然增長了不少知識,尤其是看問題,觀察事物的敏銳性增強了,處理複雜情況的辦法得當了。同時,也圓了他的大學夢,並不是王振坤認為的無能之輩庸人之類,張道然當時在會議上這樣想過而沒有這樣表露,誰叫王振坤是大縣的縣委書記。王振坤是大學畢業後在市團委工作,由市團委書記職務下調到大縣擔任縣委書記的,年齡比張道然要小八歲,可以說年輕的縣委書記,前途無量,大縣的幹部哪能掌握他的命運呢。張道然不希罕這些,自知是望塵莫及,他在王書記第一次去南橋檢查工作時,就怠慢了新來的縣委書記,硬是等一家廠子開工剪了彩,才回區機關接待王書記。人說第一映像非常重要,張道然卻給王書記的第一印象是藐視一切,目中無人似的。張道然挺著臉面參加完了稅收入庫督辦會,沒有在賓館參加晚餐,就回到了柳瑩的身邊,尋找安慰。

    在縣城有個安樂窩,似乎一切是那麼悠然自得。時下已經有鄉幹部們紛紛趁著「五統一」土地開發熱,在縣城的開發區置地建房,二層三層不為奇,有的甚至做到了五層,被群眾稱為地主街的二環路沒幾年功夫,街市便撥地而起。張道然有現在的安樂窩,又有嫻麗的愛妻守著他,心思沒有花在營建私房上。然而,他思慮的是縣委的工作指導思想有偏差,過去提的「興工興農又興商,穩糧抓銀奔小康」,不多久中央召開了農村工件會議,縣裡的口號馬上又改變成了「興農興工又興商,穩糧抓錢奔小康」,使過街鐵架上的口號「工農」又重換位置。大縣糧食總產已達八點九億公斤,連續八年居全省之冠,就在去年還向國家提供商品糧二點六五億公斤,難怪王振坤到北京挺榮耀的。張道然憂慮著,糧食生產長此下去,究竟是值得炫耀的桂冠,還是沉默的包袱。他沒有心思在縣城過小日子,第二在早餐後便趕回了南橋鎮。

    張道然回到鎮機關沒有立刻傳達昨天縣委關於農業稅收的督辦會議精神,而是要鎮委辦公室主任曾國超找到鎮長丁玉輝商量召開工業生產時間過半任務過半的動員會。丁玉輝喟然地說:「二十四家廠子,可能就是麻紡廠的問題大一點。眼下,麻袋價格跌至二塊以下,而且沒有銷路,現在都時興起編織袋,廠裡有八百多人,要出了問題,事情就不好辦了。」張道然威嚴地說:「他們研究出好的辦法沒有?」丁玉輝忙轉緩了口氣,匯報說:「前天,我去廠裡幫助他們研究了一下措施,比如說對銷售人員實行與效益掛鉤,以調動其積極性,包括旅差費、生活補助費在內,每銷售百元按五點提起包干費,不能讓銷售人員遊山玩水跑了一圈,沒有銷售半隻麻袋,反而費用照報、補助照發、工資資金照拿。昨天,我去了自行車零件八廠,就不知麻紡廠的這一措施落實沒有?」張道然抽了口煙,接過話題說:「這個辦法我看可以,關鍵是要督辦落實,我瞭解到有這麼一個信息,上海的亞麻研究在研究棉麻混紡的課題,說這種新型的衣著料子讓人穿了,優於化學織品,優如純棉織品,已經有亞麻衫開始在市場上出現,很受消費者親睞,你可以把這個信息打聽準確,然後組成專門的技術班子去考察。如果能在我們的麻紡廠實行棉麻混紡,那麻紡廠的情景就可觀了。」

    這時,分管財經的副鎮長胡志勇來到副書記辦公室,見書記和鎮長正聚精會神地談著事,便要轉身離去。張道然忙喊:「志勇,來。」胡志勇過去還先於張道然參加南橋公社黨委班子,現在張道然又轉回了南橋還是他的上司,他對張道然自然是很拘謹的,也許是他搞辦公室主任時養成的這種人格,對領導總是畢恭畢敬的。胡志勇踏進辦公室,同時問候說:「您回來了,張書記。」然後坐到他們的斜對面,忙自責地說:「都是我的工作沒有做好,影響您去縣裡坐冷板凳。不過,我已經想了解決的辦法,不知您是否同意。」但他忽然看到張書記的目光中有了一種異樣的目光,那目光告訴他知道張書記在縣城遭冷遇是不應該的,就是知道了應裝在心裡更不應該說明了,便又轉向丁玉輝說:「正好丁鎮長也在,我想讓幾個好一點的廠子提前把產品稅和銷售稅繳了,抬了農業稅,反正我們的農業稅也落後,工業上的利稅一定可以比去年翻一番,再說今年工業稅收的步子邁大了,抬高了基數也不好,會無形的為今後稅收工作增加難度。」丁玉輝忙攔住他的話說:「這恐怕不行吧,這是違反稅法的,誰敢擔這個擔子。」胡志勇申辯說:「不就是四十八萬麼,有什麼大不了的,我還聽說程馮為什麼能一季夏征完成全年任務,他們是找供銷社的社員投入的股金,整整借了八十萬啦,表揚得了獎金得了,名利雙豐收,我們的供銷社太窮了,沒有辦法只能打工業的主意了。」胡志勇見張書記思慮著,沒有表態,便止住話,等張書記的發表看法。

    張道然一邊在聽他倆的說話,一邊在思忖著,要是全縣把督辦徵收收款的精力用在發展經濟上那該多好!沒有稅源,哪來的稅款!像一位老農說的,爺爺吃孫子的小**,絕代啊!為什麼電視裡、報紙上還經常有大縣的好消息,一派鶯歌燕舞的美景,是正確的輿論導向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張道然聯繫到本鎮的實際和近年來在基層工作的感悟,覺得美景確實是聯產承包後帶來的,而這美景正像綻放的鮮花在悄然消艷和調謝。當然,從中央的政策來看,抓農業基礎當然沒有錯,而大縣是全國聞名的農業大縣,縣裡就是打的農業這張牌,在上面才有地位。當然,他也理解縣委王書記的決不可能否認前面的工作,否則就是犯了「官場」的大忌。張道然回神過來,便說:「農業稅的徵收在縣裡坐了後排,這也不能完全怪你們專班的工作。實際地講,是我鎮的鎮情所決定的。在昨天的會上,我不僅僅低頭認罪,而是擺了特殊情況,還把王書記給惹怒了,周國慶還在一旁提醒我,我就是死腦筋不轉彎,剛才聽志勇說的情況,要是真這樣,那說明我昨天的態度是明朗的,也是對的,我不想搶這個頭功,但全年的農稅任務是一定要完的,在縣裡結全年帳的時候,我們不留尾巴,不能把今年的工作留到明年去做,眼下是抓工業生產雙過半的關鍵時期,有了工業企業作龍頭,全鎮的經濟工作才能真正飛起來。有了經濟基礎,什麼城鎮建設,創建明星鎮才能真正實現,我們越聊,我心裡越明白,工業動員會一定在明天開,下面我們具體研究一下怎麼個開法。」他們圍繞一把手的意思,很快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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