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胡少龍
一
炊煙裊裊鬧降生似龍似蛇舞長空
農曆五月三十這天,天地一體,驕陽似火。經過『清匪反霸』、『減租減息』後的張家灣村去年底剛組成農業互助合作組。村民們簡直就像著了火一樣的熱情奔放,豪情滿懷。馬又香儘管也是馱生懷肚,也不甘落後而搶著出工。互助組長都不忍心,極力勸阻說:「今天是幫以琳家整田下晚秧,你就不去了。你身子要緊,肚裡的孩子要緊,一定得注意休息,說不定今天什麼時候你就要坐月子了,你堅決不能去。」她悠閒地挺了挺肚子,扯了扯那件多處補釘,但還整潔的天藍色的父母裝,笑朗朗地說:「還早著呢。他揣在裡面多舒服的,總不肯出來見世面。他哪知道這世面早變了,我們窮人自己當家作主人勒!」互助組長還是很堅定的說:「聽我的,二妞子!」他馬上又顯出歉意的嘿笑,改口說「是又香。又香這名字好聽。還是劉鄉長有文化,過去哪窮人臭,現在香了,香上天了羅!」她忙糾正說:「不是你這麼說的。劉鄉長說我入了互助組,互助合作吃香。怎麼說,我也得去以琳家,幫他取取谷種總是行的。前天他還一身泥一身水的和我整秧腳田呢。再說他老婆又癆病纏身,家裡沒有個好幫手。」他強不過她,只好隨她去了。
她在以琳家的大水缸旁用簸箕艱難地撈起萌發著乳白色嫩芽的晚谷種,就一簸箕一簸箕地往背簍裡裝。忙豁一陣身上發汗了,就覺得腿關節酸酸的,肚子陣陣隱隱作痛,頭就好像要朝水缸裡栽似的。她忍耐堅持了好一會,下腹的隱痛變成了劇烈的痛苦,下腹作脹,使她難受得汗珠子從額上直往下掉。突然,她眼前一黑,手中的谷種嘎地脫落在地。眾人聞訊圍過來,忙摻扶她回家。她臉面蒼白,緊咬牙關,沒有半點的呻吟。而一路她那沉重的身子簡直是被人架著,那艱難而僵硬的腳步簡直是讓人拖著向前搬動的。那幫摻扶她的人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有人提出要抬著她走,因為抬著比這摻扶都要順當和輕鬆,而她硬不讓抬著。她終於盼到進了家,上了床,也終於鬆了一口氣,終於將痛苦擠出了喉嚨,暢痛地喊道:「哎喲,姆媽!哎喲,姆媽!」
村頭一位四十多歲的有些枯瘦的婆子被人請來,男人和小孩們被攆出內房。這婆子是這方十里八村有名的接生婆,一進屋就履行自己的職責,叫人打來溫水洗了手,便給產婦解開並脫下褲子,發現已經宮開三指,即將臨產分娩。她憑自己的經驗,深知這是新產婦頭胎,馬虎不得,便守在床頭,並注意觀察產婦的臉部表情,又將粗布洗臉巾塞入她的嘴裡,讓其緊咬,以分解她的痛苦。半個時辰過去,宮開五指卻發生大出血,只見胎兒的小腳先伸出來,這種情況她見得多了,馬上意識到大事不好,此乃難產,十有**連大人和孩子的性命都難保。她無可奈何的神情告知給了在場人一個危險的信號,整個屋子的氣氛凝固起來,整個張家灣村子沉浸於悲鳴之中。過去的這種情況,要麼等死,要麼用牲口來拉,那是多麼殘忍的蠻幹,在那樣落後的醫術背景下,人只有聽命於天了。她急中尋思,想建議送鄉衛生所,可還有十多里路程,但不一定有好辦法,倒是可推卸責任。想想乾脆再剪開產婦的子宮,又當心大人的性命。她猶豫了一下,出房來,簡要地向產婦的男人介紹了情況,然後問他是要救大人,還是要救小孩。他耷拉著腦袋,一時慌了神,半個字也答不出來。湊在一旁的鄰居婆子搶過話說:「你問他呀,那當然是大人孩子都安全更好羅!」接生婆沒有理她,忙回到房裡的產婦身邊,對撫摸產婦額頭的婆婆說:「把她口裡的手套拉出來,讓她喊出聲。」她不想讓她成冤死鬼。馬又香的婆婆哭喪著臉,勸慰地說:「兒哇,你忍不住的,就大聲喊吧。喊出來了會舒服些。」馬又香象山崩地裂似的慘叫起來。那哭叫聲在敲打著房外焦急地團團轉的男人。他急中生智,想到了鄉衛生隊。那衛生隊還是二九年紅軍來時創辦的,專為貧苦農民免費醫診的,三二年紅軍衛生隊遷走後,到四八年解放軍再重新組建了衛生班,今年初又建立了公私聯合的衛生診所。他顧不了因父親張斯賈叛敵被殺的罪名,叫出其母,對她說:「要趕緊送到鄉衛生所去,那裡一定能保證安全。」她望著兒子,不知怎麼是好,半晌在說:「我去和接生婆說說。」
時間已過去不短了,接生婆見產婦的臉色由白變紫,又由紫變白,叫喊聲已經嘶啞,又見她身下一灘鮮血,便對她婆婆說:「去衛生所的時間已來不及了,只有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能救大人是大人,能救小孩是小孩,不能等閻王爺來拿人。」她的婆婆還是央求地說:「我們全家人的性命就全靠您了。菩薩保佑,她們母子平安。我天天給您作揖下跪燒高香,讓菩薩保護您長命百歲。」接生婆婆毫不心慈手軟地用產婦結婚時的陪嫁鐵剪,用開水消毒後剪開了馬又香的宮口,是象撕布樣撕開的,又迅速用力拉出胎兒。嬰兒艱難地脫離母親,已被悶壓得渾身烏紫,嚥了氣一般。她手腳麻利的提取嬰兒的腳,輕拍了幾下那小屁股。嬰兒終於「哇」地吐出了聲,接連就是「咕哇」的哭過不止。她也高興的樂了,說:「還是根日人的棍子呢,放鞭的。」她忙趕出房來喊:「鳳國,快去放鞭。」接生婆包裹好嬰兒,就去看望昏厥過去的馬又香,又忙拿出隨身帶著的止血阿膠和當歸,叫張母去煎了讓產婦服用。接生婆見張母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紅糖雞蛋,不客氣地說:「是什麼時候,她還能吃荷包蛋,快快把它煎了讓你媳婦服下。你孫子是已救了,可孩子他娘就要看她的造化了,看她的八個字牢不牢了。」張母反應已快,便將荷包蛋遞給接生婆說:「您趁熱吃了,您是吃了虧的。」張鳳國正要進房去,瞧瞧她們母子,也想安慰她幾句。張母正要出房,忙攔住他說「不懂事!你暫時不能進去。」接生婆卻說:「進來,進來。看看你兒子。」他獲准進房走到床邊,深深地望著雙目緊閉,臉如白紙的妻子,便伸手去摸她的額頭。接生婆在一旁說:「不動她,讓她休息。」此時他的心裡不僅僅是有了兒子做了父親的喜悅,而更多的是在憂慮著妻子的身體。他的心裡從未有過多重的憂喜心情,便坐到她的身邊去,等她甦醒過來。
初為人父的張國鳳已忘記了給兒子取名之事,僅僅是瞟了一眼肉紅而毛絨絨的親骨肉。過去的一段時間裡,他和妻子又香為小生命的誕生而期待過,欣喜過,多次談論到要是女兒便取名紅菊,要是兒子則取名紅軍。小倆口有意無意的趣聊卻被其母親董桂英有意無意的聽進了心裡,自然覺得給孫兒取名是兒子做父親的權利和責任,然而當她聽到他們說什麼紅啊紅的,心裡就像貓爪子抓的不舒服,還偷偷地傷心落淚。兒媳只知要做爸媽了,家裡要添新生命新快樂增加新氣氛了,自然心裡美滋滋的,哪裡知道為母的苦楚。張母是1928年戊辰年臘月初八嫁到張家的,是個小腳女人,翻過年沒多久,早已聽說外面的革命世事的新婚丈夫張斯賈象春潮湧滾,更不安分起來,毅然捨棄家室滿腔熱血的去參加了紅軍。這一去就了無蹤影,僅僅十七八歲春情激盪的新媳婦,空守冷床,盼穿雙眼,落了個淚水不干眼睛常眨的毛病。後來她打聽到丈夫跟了**的一名大人物柳直荀,再後來又聽說丈夫參加了國民黨的改組派,被「肅反」給悄悄地處決了。再後來有人問起她的丈夫,她總是不敢正眼對人,只說是不知道,死活也不知道。她也因此落下了丈夫不光彩的這塊心病。再後來,她就生下了他的骨肉,取名鳳國。以鳳國取名是她深信丈夫決不會做對不起天日的事件,也更是她對丈夫的敬仰和依戀。因而,20多年了,一聽到紅啊紅的,她的神經就特敏感,腦後勺象被敲擊的疼痛,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眼淚也會唰唰地流,深深的心靈創傷使她忌諱著這一幕。
傍晚了,夕陽還是不褪色地把張家的茅草房照得血紅,照得張鳳國的眼睛在冒金火,照得屋頂的茅草和穿壁的土牆就要著火。他見妻子還是不省人事,已經有一天沒有進米水了,便再也等耐不下去了。他咆哮了,忙要母親去請來鄉鄰的小伙子,幾個壯漢似的小伙子用涼竹床翻過來作擔架,用近乎奔跑的樣子,抬著馬又春,飛快地向鄉衛生趕去。他們大約趕了4里多路,張鳳國喘著粗氣說:「停會兒,停會兒。」他到妻子身邊,扒開布單,摸了摸妻子沒有感觸的臉容,就覺得有種不祥的預兆。他忙用嘴唇去挨著她的鼻羽,想感悟她的生息,似乎她的一切都是靜靜的,他再仔細靜心屏息感覺,覺得她的鼻孔和嘴裡真的沒有了那種好聞的氣息,便慌了神,叫喊著:「又香你怎麼了。」幾個小伙子忙過來瞧著她,也一下子呈現驚恐的臉像,頓時象洩氣的皮球,癱腳軟手,相覷無語。張鳳國這個足有一米七個子的漢子,哇地一聲,驚天動地的嚎啕大哭了:「天啊!這怎麼得了!」有一小伙子不甘心,忙說:「鳳國叔,先別哭,我們還是把又香嬸抬到鄉衛生院去,趕快搶救。」小伙子們又鼓起幹勁,飛跑地趕到了衛生生所。衛生員用手去感觸她的氣息,又去駁開她的眼皮,那兩隻黑洞般的眼珠死魚樣的定住了,瞳孔已經擴散。張鳳國徹底地失望了,雙膝跪地的喊天。同來的小伙子們忙竭力抱住了要與妻子同歸如盡的張鳳國。
夜幕漸漸降臨,烏鴉們紛紛飛歸樹梢巢窩,「哇哇」地叫過不停,格外揪人心扉。張鳳國等人抬著沉重的步子往回走,他口裡不停地叫喊著接她回家。鄉鄰們紛紛聚到張家,為之哀惜,還用各種方式來勸慰張家的人,說:「大人已經去了,再怎麼也不能復生,可要把小孩撫養好,他可是她的命根子呀!」鄉鄰們也因此把這個剛出人世就沒了娘的孩子叫著「有兒」。大家替張家辦完喪事後,好心人為「有兒」去聯繫了鄰村冉家鋪村一家坐月子的人家,請人代為哺乳。那家人是較富裕的戶子,土改時被劃為富農成份。那家主人已過知天命的年齡,因大房裡沒有生後,就又娶了小,稱為二房。二房的經過幾年的努力終於有了身孕,在馬又香之前坐了月子,喜得千金,總比沒有生的大房強。更重要的是證明了半百男主人的生育沒有問題。50歲得千金,鄉鄰們恭賀他是祖上有德,說不定生開了頭,保準還會生個接後的小子呢。他聽來人訴說了張家的不幸,便和二房的欣然接受了哺乳「有兒」。當然,都是新社會了,鄉里鄉親的應該互幫互助的,他們更應該聽**的話,做好人。張家也顧不了成份不成份的,只要能把有兒撫大成人,村幹部們也只當不知道讓富農婆子哺乳這回事。給馬又香燒「五七」那天,張鳳國硬要去乳娘家接回兒子,到墳地為又香祭祀,張母董桂英千般阻止。她認為荒塚野地不靈寢,嬰兒去了怕遭災惹禍。
日子過得較快,有兒已經快半歲多了,長得圓圓胖胖的,手腿就像甜嫩的白蓮藕,逗他還能笑呵呵的,讓人格外疼愛,給人以無窮的樂趣。張家母子隔三茬五的就要去看一回,有時還拎著雞蛋和紅糖什麼的送去。隨著時間的推移,張鳳國失妻的悲痛心情淡漠了一些,但他又覺得兒子煩勞人家代乳,心裡實在是過意不去,便對母親說:「姆媽,有兒已半歲多了,可以隔奶了,接回家磨點米粉,弄糊糊喂應該是可以的。老住在人家那裡,儘管他們家很熱情,待有兒和他們自己的孩子沒有兩樣,可我總覺得過意不去。我既然已為人之父,就應該有撫養有兒成人的責任和本領,我想把有兒接回來行嗎?」張母聽兒子說出這般懂事理的話,心裡自然高興,但又不忍心讓孫子六個月就斷奶,考慮到這會對孫子的身體不好的,就順著他的話兒說:「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我是擔心有兒還太小。」她停了下,接著委婉地說:「要不我們再給有兒換戶人家。」張鳳國畢竟已經是大人了,可以立事當家了,忙惱火地說:「看你說的什麼話!有兒是我張鳳國的兒子,怎讓他在人家家裡養著,我怎麼對得起又香。再說已快過年了,你有孫子在家,祖孫三代圓圓團團的過日子,多有意思。」他的話終於說到了母親的心坎上,她想再要不了一個月就要過年了,再說這也是鳳國作主兒的事,就順水推舟的站到了兒子一邊,並和兒子一道去乳娘家喜出望外地接回了孫子。
有兒的乳娘叫周曉鳳,是位賢淑的女人。她的人品和她的名字一樣那麼美麗無瑕,讓人喜歡。他們去她家時,正好鄰居家的小女孩在逗趣有兒,她噘著鯽魚小嘴,認真地對張鳳國說:「有兒好乖喲,從不哭哭涕涕,還要和你笑,和你說話呢,他不會說話,他的笑就是和你說話,是吧,大叔。」一旁的張母望著小女孩,愜意地問:「你幾歲了?有弟弟麼?」小女孩微笑了,像大人說話樣毫不怯場地說:「我都過四歲了。姆媽說我昨天過的四歲,她記得昨天是生我的日子,我有弟弟,可他沒有有兒乖,他還要我的樹葉玩,讓我吃傢伙。你們怎麼不給他取個好聽的名兒。有兒,那是他頭上戴的帽兒嗎?」周曉鳳忙攔住她的話說:「臘娥,快別胡說。難怪你姆媽老打你的。」張鳳國見小女孩伶牙俐齒,天真無邪,怪讓人歡愛的,心想要有兒也長到她這麼大象她這乖就不愁了。便對周曉鳳說:「不要緊的,我經常看到她在你們家,是你的……」她回答說:「是隔壁四叔子的丫頭,真是能得疼,還只這麼幾歲,就搶著大人的話說。」他們說了些感恩戴德的話,便抱著有兒離開了乳娘家。
回家路上是那樣的熟悉和容光煥發。張鳳國讓母親董桂英抱著有兒,其實他此時也真想親手抱著兒子,親親他的小臉蛋兒呢!他跟在母親身後,覺得有兒是他的生命的新寄托,同時腦中又在迴盪著小女孩那幼稚的嗓聲和語調:「你們怎麼不給他取個好聽的名兒。有兒,那是他頭上戴的帽兒嗎?」給兒子取名對只讀了幾個月私學半文盲的他來說倒並非是件易事,他曾經想給他取個響亮的「紅軍」名字,可母親極不高興。既然是母親不贊成的事,不心悅的事,他要以孝為上,直到她點頭為止。他也不知道母親忌諱的緣故,也不好深究,只是隱約想到難道是父親去當了紅軍沒有回來的事情,現在新社會了,**坐了天下,當紅軍光榮,那母親是為什麼呢?這麼多年母親一人拉扯自己成人,真難為母親了!他為此而在心底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第二天,他就決定去請村上的老先生為兒子取個好名字。他在路過家門口的貨郎擔上買了包紙包香煙,這種時新的香煙比喇叭筒的旱煙格外受人青睞。過去他在老先生那裡讀那些咬口的四書五經,沒少挨過老先生的手板。可他就是不願讀那些枯燥無味又難以記住的東西和怎麼也提不起精神難以練好的毛筆字,整天就這樣讀這寫那,太沒意思了。今天,他要去拜請過去的老師,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況且老先生還是族裡德高望重的長者,他精瘦的臉上還鑲有長鬍鬚,不知怎麼的就是單身一人過著日子。老先生收了張鳳國的煙,聽明了來意後,便睜著深遂的眼睛,問了有兒的生庚年月,心裡算計著:今年癸已,屬蛇,及族譜派號,便自言自語地說:「屬蛇,派號當排道字。」張鳳國忙說:「蛇不如龍。」老先生半響回絕地說:「你知道什麼!龍是蛇變來的。我看他的八個字很惡,他來到這世上卻把他娘給頂回去了,他不是一個簡單的生命啦!」然後老先生嘴裡又念叨道:「然、忠、光、舉,好,就叫道然。」張鳳國又請老先生將道然二字寫給他看。老先生提筆在硯盤上醮了墨,又很穩健地寫好楷體「道然」二字,緩慢放下毛筆,便有腔有板地說:「然,形聲字,火是形符,然是聲符,燒也,現作是如此,道然,張家的香火萬斷,世代旺盛。」張鳳國接過二字,沒曾想到什麼香火臭火的,只知這「道然」二字讀得順口,聽到順耳,也不覺俗套,回到家裡便興奮地告訴母親說:「有兒好名字了,有大名可叫了。」他又興奮地去抱起搖窩裡兒子,也對他說:「兒子,你有大名了羅!」人一般有兩個名,大名和小名,大名是作正用的,小名是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