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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二四 階級教育 文 / 美味羅宋湯

    吳甡見自己幾個兒子終於面露凝重之色,方才端茶抿了一口,繼續說道:「族中的那些產業,咱們不要也罷,日後那些堂親們求到你們,能幫則幫,不能幫則捨,今上並不喜歡根深蒂固的豪族之家。」

    吳甡雖然位極人臣,天下宰執,但在宗族中只是個尋常子弟,或有影響,但絕無決策之權,故而到了他這個年紀,也懶得再去承擔宗族義務,為整個宗族謀劃了。

    諸子很小就跟著吳甡,沒怎麼在老家呆過,許多親戚都認不全,更沒有牽掛,紛紛點頭。

    「大哥,」吳甡道,「你在兄弟之間最為跳脫,擅與人交際,這是你的長處。」

    長子聽了頗為欣慰,要得父親的讚許可不容易。

    「可惜失之輕佻。」吳甡來了個轉折,頓時讓兒子臉上佈滿羞愧。

    「你這一房,日後就從商吧。」吳甡道。

    吳家大郎頓時跪在地上,眼淚都流出來了,道:「父親,兒子在您眼中就如此不堪麼?」

    吳甡歎了口氣道:「你目光淺,性子輕浮,若是為官必有殺身之禍,牽連兄弟。還是經商的好,日後捐個民爵,既富且貴,何樂不為?再說,商販從來不是賤業,日後你的子孫中若有天縱之才,銀彈開路,要從政也更輕鬆些。」

    吳家大郎這才起身站好,仍舊是一臉傷心。

    「老二,」吳甡道,「你在雜學上頗有造詣,我看日後就走博物館、圖書館之路吧。那是清貴之路,日後子侄們的教育也要看牢一些。」

    吳老二最喜歡的就是讀書、品茶、花鳥、書畫、音樂……簡單而言就是個玩家。他出生時吳甡已經入仕,家中優渥。所以他從未有過像大哥那般的上進心。自從有了圖書館和博物館,這位二哥也是常常流連,頗為歡喜。

    「明日你便隨我去駙馬府拜年。」吳甡道。

    「多謝父親成全。」吳家老二當然知道這位駙馬肯定是長公主的駙馬,傅眉。如今傅眉掌管國家博物館,在士子清流之中才名甚高。

    吳家老大看了一眼弟弟,頗覺得有些不公。

    「老三。」吳甡端起茶,「你去美洲。」

    「啊?」幼子登時癱倒在地,連忙收攏雙腿,哭道:「父親!兒子做錯了什麼且管打罵,千萬別將兒子趕走啊。」

    現在美洲之地開發正是浪潮,各個勢家也都派人去開採金礦,墾荒種植,然而最多也就派個管家,就連庶子、遠親都不會攤上這種近似於流放的工作。更何況美洲也不太平。聽說荊王在那邊已經與西夷打了兩場仗了。

    「你沒做錯事。」吳甡並沒有任何情緒的流露,只是道:「美洲之地幾乎等若整個大明,你在那邊開枝散葉,經商立足,與你大哥相互照應,無論哪邊出事,都能有一條後路。所謂狡兔三窟,你兄弟三人可能明白?」

    「那讓大哥去唄。我可不想去。」幼子跪在地上,嘟囔道。

    「他兒子不行。你家小子倒是不錯。」吳甡心中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口吻卻沒有任何變化。

    「玉兒?他怎麼地不錯?」吳家老三疑惑問道。

    「識時務。」吳甡簡而言之,已經覺得有些疲憊了。

    身為一國宰輔,他的城府已經決定他不會將話點透。如今說這些,實在是因為兒子不成器。若是成器,這些事他們自己就該安排好了。

    「其實啊,皇家就是天下的領路人。」吳甡站起身。略微舒展了一下腰肢,道:「皇家重田土,天下就重田土。皇家重商貿,天下就重商貿。你們自己看看,如今皇家在幹嘛。還會覺得從商是賤業,美洲是流放之地麼?」

    說罷,吳甡也不管三個兒子,入內堂休息去了。

    ……

    「你以為皇帝是領著天下人往前走的?錯!大錯特錯!」朱慈烺將皇太子朱和圭叫進書房內室,門口讓陸素瑤守著,任何人不許靠近,可見其慎重。

    朱和圭頗有不服,並不答話。

    「皇帝是被天下人推著走的啊。」朱慈烺苦口婆心道:「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就沒細細想過麼?

    「天下人要種地安居,所以皇家只能與他們合作,重農重耕。天下人要經商致富,皇家也只能與他們合作,鼓勵工商。你這呈上來的《興農十三策》,想清楚自己是站在誰那邊的麼?」

    朱慈烺一回到宮中,剛安頓好兩個兒子,正在逗弄的學走路的小兒子,長子朱和圭就進來了,呈上了一篇《興農十三策》的草稿。

    也虧得他聰明,只是草稿,若是寫成奏疏送上來,恐怕朱慈烺連廢太子的念頭都有了。

    這《興農十三策》中,最關鍵的幾條便是:重置衛所,罷兵為農,加重商稅,勸耕勸桑。

    這四條中,前兩條就是在打朱慈烺的臉。因為廢衛所是隆景新政的核心,徹底將國家土地人口統合起來,增強國家動員能力。在另一個時空中,滿清初期的執政能力遠不如晚明墮落之時,為何土地、人口翻了晚明一倍有餘?正是因為滿清廢除了衛所,將衛所名下的土地、人口清查出來。

    如今再置衛所,明面上是減輕國家財政負擔,軍隊自己養自己,實際上卻破壞了朝廷的動員能力,牽制了帝國對外用兵征戰的力度。兩代之後,衛所軍官蛻化成了地主,重新成為士大夫階層中的一員。

    從這眼光來看,教皇太子這條策略之人,也是個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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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他攤上了一個洞悉百年的皇帝。

    「父皇,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豈非從農家來?」朱和圭昂然不懼道:「如今國家重商,日後朝中皆是言利小人,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

    「哈。」朱慈烺被氣樂了,「士大夫從農家來?你去查查,國朝萬曆之後有多少士大夫家中沒有經商的!你死抱著士農工商之說,卻不能見到其以田土為根,以工商利身麼!」

    明朝官員的薪俸恐怕是歷朝最低的,但明朝給讀書人的待遇卻是最高。所以明朝有窮秀才。卻無窮舉人窮進士,因為到了舉人這個程度,自然會有人主動投靠,哪怕中舉之前家徒四壁,中舉之後也立刻富貴盈門。

    到了進士這一階層,就算他們家中只有三畝薄田,也必然有族人打著他們的旗號經商,逃避關稅,每年給他們「孝敬」。說穿了這就是分紅。只是偽裝成了親戚饋贈。

    皇太子終究年紀太小,還不能明白這個社會的運作。

    「兒子啊,你若是將國家重心放在農耕上,國家收入就只能從田土來。百姓負擔增重,朝廷收入減少,碰到天災便成**。而商人地位難以提高,他們便與這個國家離心離德,只顧自家。不顧國家。結果呢?便是闖賊獻賊重來。」朱慈烺苦口婆心道。

    「父皇,若是國家重農。百姓安居樂業,又哪裡來的闖逆獻賊?」朱和圭昂頭問道,頗有些質問的意思。

    陸素瑤在外面聽到裡面的聲響,雖然聽不真切,但仍舊是心跳異常,一者為皇帝揪心。一者又為皇太子擔心。

    朱慈烺面對兒子的質問,心中無奈,招呼兒子過來,拉住兒子的手,柔聲道:「你能看到士農為貴。工商為賤,那麼就應該理解這個天下人是有三六九等的,對吧?」

    朱和圭似乎不願意接受這種說法,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三六九等,就如台階一般,父皇且稱作階級。」朱慈烺小心翼翼地措辭,不敢一下子將「階級鬥爭」這頭猛獸放出來。

    十三歲的皇太子已經有了一定的邏輯能力,又點了點頭。

    「階級粗分為兩個:掌握了社會資源的有產階級,以及不掌握社會資源的無產階級。」朱慈烺道:「對於個人而言,階級不是恆定的,比如雇農子弟本是無產階級,通過讀書上進,掌握了生產所需的資源,也就是掌握了社會資源,成為了有產階級。原本的官宦子弟,因為不求上進,變賣祖產,從掌有資源而變成赤身之人,這便是退到了無產階級。能理解否?」

    皇太子略一想,道:「我家便是如此麼?」

    「對對,」朱慈烺略有欣慰,「太祖高皇帝本是赤貧之人,乃無產階級中的一員,後來驅逐胡虜,再造中華,君臨天下,這就是有產階級的馬首了。」

    皇太子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但是,對於整個天下而言,階級卻是恆定的。」朱慈烺道:「人在其中進進出出,但終有人制人,有人制於人,也就是說,無論天下怎麼變,這兩個階級始終存在。」

    朱和圭想了想,再次點了點頭。

    「現在為父問你,我家是與誰共治天下?」

    「是……與有產者共治天下。」朱和圭略一思索,雖然還不能明白社會資源的確切概念,但還是做對了這道選擇題。他立刻又道:「父皇,給百姓土地,他們便是有產者了呀!」

    「你能明白這點就好。」朱慈烺鬆了口氣:「有產者之中又有兩類,薄有家產者,以及富甲一方者。你覺得一個只有兩畝地的農夫,和一個家財萬貫的舉人,誰說話更有用?」

    這個涉及到社會影響力的問題,答案未必就是簡單的非此即彼,但皇太子還是樸素地選擇了後者。

    「這就對了,」朱慈烺因勢利導,「從表面看,天家是這個天下說話最有用的,影響力最大。實際上呢?如果下面的百姓都希望經商致富,而天家仍舊死守著田壟,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

    「他們不忠!」朱和圭叫了起來:「他們應當與我家共進退的!」

    「對,他們不忠,結果也的確如此,所以才會有國變之禍。」朱慈烺道:「朝廷捉襟見肘,他們卻是奢靡非常,寧可將銀子扔進水裡也不肯給朝廷。」

    朱和圭臉上浮現出一抹殺氣。

    「但你又能有什麼辦法?國變之前,你皇祖幾次勸募,卻沒人肯援手,難道能夠抄他們的家麼?」朱慈烺道:「因為你已經站到另一個階級去了。他們這些掌握了社會資源的人家視你為仇讎,誰肯援你?」

    「父皇太過悲觀了,總還是有忠臣的!」朱和圭信心滿滿道。

    「忠臣?」朱慈烺冷笑一聲:「你去看看忠臣家裡有多少銀子,他們說的話有多少人聽。嘉靖朝倒是有個海瑞,可惜他並非忠於皇帝,而是忠於名教!要想保家秉國。唯一的辦法就是始終站在大勢一方,萬萬不可逆勢而為啊。」

    見兒子不以為然,朱慈烺又道:「你知道英國國王麼?查理一世,他就是被朝中新貴公然處決,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英國也有操莽那般的人物!」朱和圭頗為震驚。

    「所以,站隊很重要,尤其是天家。」朱慈烺道:「從萬曆之後,國家資源已經轉移到了工商之族手中,而皇家仍舊站在地主的位置上。結果呢?這些工商之族一味要求增加賦稅。將國家壓力轉嫁到土地上,而一旦有人要動商稅,則群起而攻之。

    「東林和閹黨之爭,說到底也是利益之

    爭。所以閹黨得勢時,國家商稅過百萬,而東林所謂眾正盈朝,朝廷卻收不到商稅了。」

    「這……」皇太子從未考慮到國家稅收的問題,一時語塞。

    「為父不僅興工商。同時也將天家帶上了工商之路。如此一來,朝廷就有了充沛的工商之稅。能夠興修水利,進行基本建設,真正佔據國家九成以上的農民才能安居樂業。」朱慈烺道:「如今有人想將你重新帶回老路,讓為父的苦心白費,讓勢家仍舊獨佔商利,你覺得這種人是什麼人?」

    「是……」皇太子剛想為幾位先生辯解。但還是忍了下來,只是道:「也不是奸佞。」

    朱慈烺如果想知道到底誰在背後教唆皇太子,根本不需要問皇太子,難道那些人真當廠衛是假的麼?實際上朱慈烺根本不在意這些小臭蟲,真正有能耐的人都知道現在絕非好時機。要想江山變色也得等這位皇帝大行才是。

    說不定這些小臭蟲就是那些人拋出來的誘餌,意圖打草驚蛇罷了。

    「你日後是會成為天子的,」朱慈烺歎了口氣,「天家命運掌握在你手裡。你若是逆了的天道,我家便粉身碎骨。你若是能夠順應天道,江山自然永固。」

    「可這天道實在太過渺然……」皇太子有些無奈。

    「其實祖宗都給你指明了的。」朱慈烺歎道:「民心自我天心。生民要吃飯吃鹽,你就要掌握糧食食鹽;生民要穿衣,你就要掌握棉布綢緞;生民要安居樂業,你就要掌握房土、職位。當然,皇家也不可能一手全包,所以在核心之處,只能皇家與朝廷共掌。次一等的,可以由皇家與民間更掌。再次一等的,則交由民間資本。你去看看皇家在天下產業中所佔股權便知道了。」

    朱和圭雖然滿心疑惑,但還是點了點頭。

    朱慈烺喚陸素瑤進來,吩咐道:「素瑤,整理一份皇家產業明細交給皇太子。」

    陸素瑤有些不解,但還是立刻承應下來。

    這份明細並不難整理,司禮監每個月都要進行一次規整,然後存檔,屬於皇帝的家族檔案。外廷要想知道皇家有多少家業,只能從報紙上的公告中細細搜尋。如果做不到這種耐心細緻,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皇帝的佈局。

    朱慈烺相信以天下之大,終歸是有這種人的,但這種人絕不會多。

    起碼皇太子身邊沒這種人。

    若是有,也絕不會讓皇太子呈遞《興農十三策》這種勢必會被打臉的東西。

    朱和圭其實早就有機會看到這份明細了,因為每個財年司禮監做完整理,都會呈遞一份給皇帝。皇帝也會命人抄送一份給皇太子。只是皇太子並不在意這些銀錢事,只是最後看一眼結餘,從未看過上面的細項。

    這回既然父皇明確說了,朱和圭終於耐下性子,仔細研究皇家產權結構。

    讓他意外的是,父皇的佈局並非如自己所言,掌握衣食住行之類。皇家最大的股權只在兩塊:石油和煤鐵。這兩個產業上,皇家都佔據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股份,涉及全國登記在冊的所有大礦。

    其次便是教育。幾乎每一所大學都有皇家的股權,而且比重從全資到百分之三十並不相等,但絕對不會低於百分之三十。這一塊的股權收益也是最低的,除了經世大學和皇家技工學院,其他學校都處於虧本狀態。

    而經世大學和皇家技工學院能夠盈利,也是因為朝廷項目多半給了他們。同樣皇家占股的武林大學,因為拿不到朝廷項目,就幾乎沒有盈利。

    這是為什麼?

    朱和圭偏著頭,怎麼都想不明白。

    接下去便是車馬行、馬車廠、船行和船廠。這總算是衣食住行中的「行」,但比重都只在兩三成,並不算多,而且朝廷占股略高,同時還有民間資本涉及其中。

    朱和圭足足看了一天,終於還是決定拿去問問先生,這其中到底有何玄機。(……)

    ps:今天得空就多更點,平時忙就少更點,希望大家能夠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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