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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二三 吳家 文 / 美味羅宋湯

    朱慈烺在吳甡家又喝了會茶,期間朱和圻出去上了個廁所,轉眼就沒人了。吳家管家只好進來回稟,說是小爺和府上的孫少爺們玩得十分的開心。朱慈烺自然也就不去管他了,又問朱和垣是否要出去一塊玩,六歲的朱和垣只是搖了搖頭,繼續專心致志地品味吳府的點心。

    朱慈烺又與吳甡海闊天空聊了一些閒雜事,見正月裡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便起身告辭。吳甡當然不敢挽留,又叫大開中門,卻發現怎麼都找不到皇次子殿下了。這可把吳甡急壞了,發動全家人去找,才在後宅的假山裡找到了朱和圻——他和吳家的小孫兒在玩藏貓貓。

    「你們這是賴皮!這麼多人找我一個!」朱和圻大為不滿。

    「你爹要帶你回家!」朱慈烺板起臉,無奈地上前拉起朱和圻的手,半拖半拽地把他往外扯。

    吳甡看看皇帝一邊扯著二兒子,一邊的老三隻管拿著小糕點舔著,暗暗心道:皇帝家也有麻煩啊。

    再聯想到如今皇太子長大了,與那些真正的「儒臣」走得頗近,乃至於東宮官們頗有趾高氣揚之態,吳甡更是隱隱頭痛。

    ——還好家裡的事並不需要我太過勞神費心。

    吳甡心中這麼想著,其實也是自我安慰。

    身為一國宰執,吳甡非但要全力以赴處理國家大事,平衡朝堂上的風起雲湧,同時仍舊免不了為家族日後的發展費神。他所謂的不太操心,只是不像皇帝陛下那樣連孩子的功課都要親自過問罷了。

    等皇帝徹底走了,吳甡才將三個兒子喚到書房。自己往太師椅上一坐,見三個兒子垂手侍立,目不敢抬,氣不敢喘,倒都是好孩子。卻少了一份靈性。他悠悠道:「你們可知道今日來的這位君子是何人否?」

    幾個兒子都陪著吃了飯,但是沒得父親允許,誰都不敢說話。席間朱慈烺與吳甡也只是談些風月,基本沒有多說什麼。這三人放著膽子猜,也就是親王、郡王之類。因為如果是朝中大臣的子侄,他們肯定是見過的。

    「他便是今上。」吳甡歎了口氣。沉聲公佈答案。

    這的確令人失望。長子已經三十過半了,最小的兒子也將近而立,觀人望氣之術卻如此不堪。想來國朝三百年,宰執之家難出宰執,難道是因為公心?實在是家中犬子不堪造就。只能提拔學生,將師徒變為父子。

    吳家幾個兒子聽了卻是驚愕非常。原來聖天子出行竟然可以不帶侍衛,不備車馬!驚愕之餘,他們又都頗為慶幸,從席間氣氛來看,父親果然聖眷正隆,不愧外面相傳的「王遇子牙」。

    「平日讓你們好好讀書,你們總是不肯。」吳甡頗有些痛心疾首。

    三個兒子頗有些不解。為何父親突然說起這話。自己雖然沒能高中進士,但那也是因為時運,何況如今朝中並不重要進士。反倒更重用新學出身之人。

    天下有哪個父親不希望兒子位極人臣,如兩漢門閥之家,世世代代與國同休?

    實在是人與人的資質實在相差太大了。

    吳甡作為崇禎朝最後一位能夠統領群僚,不懼黨爭,對抗首輔的官領袖,難道靠的是自身道德修養?

    當然不是。

    從漢朝以降。便有一門官場學問,縱橫捭闔。觀人望氣,陰謀進退。這學問是師徒難授。父子不傳,純靠個人悟性。直到晚清之世,天下動盪,才有人將之洩露出來,所謂「帝王之術」,再後來才有厚黑學這門學問。

    吳甡重視兒子們讀《左傳》,精《戰國》,治《大學》,就是有心將兒子往這方面引領,可惜幾個兒子皆是中人之姿,沒人能夠領悟。這如何能夠不讓吳甡失望?

    「時事異也!」吳甡瞬息之間已經收斂起了自己的情緒,道:「爾父非命世之才,二起二落而有今日,實乃聖眷之故。一旦聖眷不再,或是爾父棄世,爾等如何自立?」

    身為宰輔,吳甡很清楚皇帝的治國方針。

    如果說秦皇是家天下,那麼漢皇便是與外戚豪族共天下。到了隋唐則有門閥,世上只有孝子而少忠臣。乃至於兩宋,士人參政,故彥博敢說「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實這話在彥博之前八十年餘年,就有宋初三名臣之一的張詠提過。與彥博同時代的范仲淹也多次表示支持,幾乎成了公論。

    所謂日月重開大宋天,明承元統,也承了宋制,那麼明朝皇帝與誰共治天下的呢?

    朱元璋是希望家天下。實封諸子,使藩王臨軍民政事;罷宰相,使諸司無宰執魁首;興大獄,使功臣不敢震主。結果嘛,就是建帝削藩而引發奉天靖難之役。

    成祖當然不希望看到再有一次七王之亂,更不希望看到其他宗藩「靖難」,所以才立內閣,重郡縣,削藩王,不得不走上了宋朝的舊路。從成祖之後,閣臣就越走越高,到了嘉靖萬曆兩朝,達到巔峰,如此可謂皇帝與士大夫共天下了。

    然而國變以來,皇帝已經不再信任士大夫這個階層了。他推廣教,有教無類,看似行仲尼聖人之道,實則是在培養新的「共治者」。而從所教的內容來看,這些「共治者」注定只能承擔一部分的社會職能,而絕不可能成為「士大夫」。

    士大夫是什麼人?是要以天下為己任,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一個只接受了某一領域專才教育的專才,從讀書到工作,只遵循既定的策略和程序,勢必只能承擔「小任」,而不可能縱覽全局兼顧「天下之任」。

    從現在新學的課程表中就能看出來,四書五經只節選了數篇,而諸子之學卻悄然而起。往後百年,天下

    哪裡來的士大夫?只有一塊塊滿足於自己位置的「磚木」罷了。

    這種大環境之下,吳甡看到的是自己三個兒子根本沒有成為「磚木」的資格。他們都覺得如今進士無用,但好歹那是國家從億萬人中選出來的國學精英,放在翰林院裡寫寫抄抄也是一塊好「磚」。吳家三子連進士都考不上,學新學又無興趣,該如何是好?

    吳氏三兄弟被父親這麼一問,也都有些困惑,卻沒有緊迫感。他們已經被這個時代拋棄了,但兒子們卻走上了新學的道路,有父祖的餘蔭,必然比別人強許多,吳家仍舊不會破敗。

    這在國變之前,的確可以這麼認為,因為那時候的吳甡肯定會培養一批自己的門生弟子。這些門生與吳甡如同父子,則與吳家實為一家,絕對會照顧吳氏子孫。然而現在的情形是,吳甡根本不敢培養學生,謹而慎之地看中一個王璇,也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暗中助力。

    官場風雲變幻,日後若是王璇反目,不會有人對他進行任何責難——因為沒人知道他是吳甡培養出來的。

    這就是新時代啊!

    吳甡見幾個兒子木然如此,又是長歎一口氣,道:「為父沒幾年便要致仕了,今上已經選中了蔡懋德,多半不會留我。你們幾個沒一個能在朝堂周轉……」

    「父親,我等固然難以入閣為相,不過做個小官總是可以的吧。」長子忍不住出言道。

    宰輔部堂之子照慣例可以授以尚寶司丞,位在六品,就是負責給書蓋印的官員。

    實際上國家寶璽是交給女官掌管的,承旨蓋印的是司禮監,中途轉手交遞的是尚寶監,尚寶司在蓋印的時候也必須接受宦官的監督……後來宦官直接就將尚寶司跳過了,這個官職也就成了專門用來養功勳子弟的地方。

    吳甡見兒子插嘴,啪地一聲拍在座椅扶手上,道:「當個小官?你若知道陛下今日為何而來,老夫腆著老臉為你求官去!」

    吳家長子瞬間蔫了,心中嘀咕:不就是皇帝在宮中閒得無聊了麼?還能有什麼?

    吳甡不由歎了口氣,緩和下來道:「為父對你們兄弟幾個頗有放縱。」

    在這個時代,吳甡的確是很溺愛孩子的了。照其他士大夫的習慣,兒子在家根本沒有喘氣的機會,做得好是應該的,做得不好就要竹鞭伺候,平日裡「畜牲來畜牲去」,絲毫不覺得從遺傳學上來說對自己很不利。他們相信,只有如此才能教育出忠孝兩全的好兒子。

    「以至於你們成不了大才。」吳甡自嘲一笑:「不過如今這天下,也不需要大才了,只需要勤勉之臣,奉公守紀便是。」

    這便是閣老之中唯有才能不顯的蔡懋德可以擔當教育新一代閣輔的重任。否則孫傳庭精於軍陣、蔣德璟治河安民、周應期轉運溝通、袁繼鹹明辨時事,論才幹都要在蔡懋德之上。

    「為了吳家將來不至於衰敗,今日索性做個安排。」吳甡道:「你們聽過之後,便要悄悄去做,絕對不可對外洩露半句!」

    三個兒子頓時覺得頭皮發麻,總覺得有些像是宣佈遺囑一般。

    長子正要再勸,只見父親抬手制止,道:「為父還能當政三、四年,餘蔭還能有個兩三年,陽壽總有十幾年,從現在開始安排,時間已經是很緊了。事關吳氏一族之運,爾等絕不可輕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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