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百五十八章 隔坪對弈 文 / 生猛大章魚
次日,西苑中,只有嚴嵩父子與徐階三人尚在值班。大家照例是為嘉靖皇帝寫寫青詞,抽空處理一些朝政,將那日常事務,基本打理得差不多了。眼看已是午後,嚴嵩咳嗽幾聲,起身出門,前去淨手。看得老爹的身影消失不見,嚴世藩忽站起身來,往徐階這邊踱了幾步,湊過來問徐階道:「徐閣,如今天家屬意開海,旬月之間,便要派出欽差,代天巡行沿海諸地。以徐閣所見,這欽差正使,當遣何人為好?」
徐階聽嚴世藩這般問,雖不知其用意究竟,然則近年早已練得見招拆招,當即隨口答道:「此事關係重大,若是做好了,國朝一年多收數十萬銀兩,更能海清何晏,天下太平。如此大事,這人選麼,自當請嚴閣老細細謀劃,以選拔精強幹練之士。若是以徐某之見麼,咳咳,小閣老,這最合適的,便是令郎純臣。純臣前番早已然二下江南,對那海外夷事頗為熟悉。聽聞他在貴府裡,也曾是掌管生意的,對這行商坐商之道頗為精熟,倒比一般讀聖人書的名士要清楚許多。便由他擔任這欽差,自然最好不過。」
嚴世藩道:「非也,非也,徐閣抬舉犬子了。鴻兒雖有些犬馬之才,也曾靠著萬歲爺的洪福,胡亂辦成了幾件事,立下一些功勞。但他畢竟年紀尚輕,歷練尚且不足。開海之事,關係萬里海疆,千頭萬緒,要鴻兒辦開海這件大事,擔子重了啊。依我看,鴻兒只能為副使,當正使,怕是勉為其難。」
徐階聽嚴世藩這般說,雙目閃爍:「那以小閣老之見,這欽差正使,派誰人合適?」
嚴世藩微微一笑道:「便是貴門生。國子監祭酒張居正。張叔大本是鴻兒的恩師,更兼新近上了《議開海十事疏》,所言諸事,頗合章法。深得天家首肯。這次,便由他來擔任正使,最是合適不過,必能馬到成功。」
徐階聽嚴世藩這般說,不禁心中一跳。他此次不但讓張居正對開海之事細細思慮,拋出這一顆重型炸彈,震驚朝野,而且還安排徐黨眾人,或明或暗,一起來支持張居正。所圖的正是要拿下這個正使的位子。徐閣老倒不是想光靠著這正使撈多少銀子。他下的是大棋。如今開海既然是勢不可免,那麼只要當今聖天子在位,對這事關朝廷前途的大事,當然要盡力參與其中,否則就會被這艘巨大的航船拋下。甚至遠離權益核心。張居正若能以欽差身份出使江南,對開海同番之事,便能盡數掌握手中。到時候,無論是利用開海中的利益,為徐階一黨拉攏盟友,收買干臣,還是藉機巡查敵黨行蹤。安插眼線勢力,都要方便許多。即使撇開這些,單純從徐階一黨對開海這種國朝大事的掌控程度,也對於徐黨在朝堂上的影響力極為寶貴的。否則,若是開海之事功勞被嚴黨盡得,那麼兩家的實力差距就更大了。
只是開海之事。實是嚴嵩一派謀劃已久的,嚴鴻又是開海派的中流砥柱兼先鋒大將,如何肯輕輕把這個位子讓出來?就算張居正寫了那石破天驚的奏折,在徐階看來,要搶這位子。也是五五之數。徐階還琢磨著,要不要讓張居正去見嚴鴻,直接以師徒之意挑弄,說服嚴鴻自己要求給張居正當副手。誰知這計策還沒用來,嚴世藩居然主動提出以張居正為正使。一時之間,徐閣老又驚又喜,心中得意,自己的韜光隱晦之策,終於見了實效。
他口中忙道:「小閣老如此看重叔大,老夫甚是欣喜。哎,就怕國子監事多,張叔大分身無術啊。」
嚴世藩笑道:「徐閣戲言了,下官當年也是國子監出來的,對其中風氣,自然知道。今年春闈已過,國子監中料也無甚大事。張祭酒憂國憂民,豈能使其大才不得舒展乎?這一番,下官認為,以張叔大為正使,犬子嚴鴻為副使,最是相宜。若能開海通商,為國朝賺些銀子回來,卻也不辜負天恩浩蕩了。」
徐階點頭道:「只要元輔覺得叔大去好,徐某自無異議。」
嚴世藩道:「只是尚有一事,須向徐閣請教。今上春秋已高,國家久無儲君,億萬官民,未免望之若渴。徐閣乃朝中柱石,未知尊意若何?」
徐階聽嚴世藩這麼說,眉頭微微一皺,面上表情淡然,心中卻已是熱潮翻滾。他如何不知道嚴世藩一心勾結景王,欲演出奪嫡的把戲,只是長久以來,礙著朝中尚有禮部尚書吳山、左都御史周延等忠直之臣,自己又未曾表態,再加上裕王的老師高拱亦非等閒之輩,故而尚不敢輕舉妄動。如今,莫非是這廝見到嚴徐兩家聯姻,自以為羽翼已豐,準備下手了?
想到此,徐階心中有喜有憂。喜者,自己韜光隱晦,果然進一步麻痺了嚴嵩父子,尤其令這個醜陋狂妄的嚴世藩,天下一等一的智謀之士,也開始利令智昏,意圖干涉立嗣。嘉靖皇帝本剛愎自用,最討厭臣下挾持於他。嚴世藩若敢去挑這個事,那便是摸了老虎屁股。而憂的是,嚴世藩將此話問自己,分明是有讓自己也一體勸進的意思。自己明哲保身,坐山觀虎鬥可以,要是跟著嚴世藩去鬧支持景王的把戲,那可就引火燒身了。
然而此刻嚴世藩雖然是在西苑,四周無人之際暗中詢問,言論不會外傳。但這逼自己表態的意圖,一目瞭然。如何應對,這倒須得細細斟酌。但徐階見嚴世藩的獨眼中閃爍著貪婪急迫的光芒,知道此刻拖延不得,當即笑答:「立嗣乃國家大事,自當為天下所重。小閣老欲勸天家立皇儲,這本是為國朝考慮,只是麼……哎,天家龍威如雷霆,當今裕王、景王二殿下並立,若是天家心中實已有主意,我等再擅自進言,萬一觸怒天家,之恐反而不美。」
徐階這一句以退為進。說了等於沒說,果然反而讓嚴世藩更覺放心,當即道:「徐閣放心,此刻內閣中並無他人。便是家父也未歸。徐閣只說在你眼中,景王、裕王,何者可立?」
徐階答道:「自古立嗣,有嫡立嫡,無嫡立賢。萬歲爺駕前這二位殿下,都是聰明伶俐,他日無論何人為君,必能體恤子民,使國泰民安。只不過麼,如今裕王已然有子。而景王尚且無子,加之裕王年略長,所以單以此論,似乎……似乎裕王略勝半儔。當然,
此是老夫愚見。閣老若有主意,定也是極好的。」
徐階第一句「有嫡立嫡,無嫡立賢」,實際上等於給嚴世藩退了半步,言下意思是既然景王和裕王都不是嫡子,那麼看誰賢也不過是一句話罷了。後面半段話的道理,倒也是說的八面玲瓏。嚴世藩見徐階如此表態。微微一笑道:「徐閣老,裕王年長,有子,皆是實情。然以某觀之,那景王聰明伶俐,少年大器。宅心仁厚,他日若繼大統,必是一位明君。而裕王生性孟浪,據說還曾出入煙花之地,且為人又闇弱。實非明主。故而某家心中,卻欲與徐閣老一起,聯手擁戴景王,請天家立為皇儲。不知徐閣意下如何?」
嚴世藩這一下圖窮匕首見,**裸把自己的底牌亮了出來。他說的這些話,嚴格說來已經在近乎找死了,不僅公然干涉皇帝的立嗣決策,甚至還越俎代庖企圖「擁戴」,莫非是還想逼宮麼?雖然此時只有徐階、嚴世藩二人在此,並無第三人旁證,就算徐階前去出首揭發,也無可印證。然徐階見嚴世藩這帶有三分癲狂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暗自得意,面上卻更加謙退,道:「小閣老此言,頗為有理,徐某自無異議。然則真要行此事,朝中尚有二人存在。此二人,恐不容小閣老行此大計。」
嚴世藩獨目射出凶光:「敢問徐閣,是哪二人?莫非是禮部尚書吳山吳大宗伯?」
徐階搖頭道:「吳筠泉為人雖方正,然近年來頗不得天家所喜。三年之前,純臣在教坊司一番大鬧,便是大大殺了他的威風。兩年前,吳筠泉的得意門生林養謙,又被純臣斷送。再加上去歲裡純臣的愛妾孫氏刀劈方傑,大鬧東便門,氣得方老部堂致仕,吳筠泉更是勢孤。如今雖尚居大宗伯之位,實已無能為力。」
嚴世藩又道:「莫非是左都御史周延?」
徐階道:「周崦山手握都察院,確實力量不凡,然其舊友鄭曉之子鄭國器,通姦殺人,便是被純臣所處死,鄭曉因而致仕,周崦山也折了一隻臂膀。前些日子,因我與嚴閣老聯姻,周崦山更與徐某割袍斷義。如今都察院的人,一半倒都往令舅父歐陽任夫身邊湊。況且那群言官,雖則攻勢犀利,實則隔靴搔癢,中不到要害,天家也不會聽從他。此人頂多會添些麻煩,斷不至於落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嚴世藩眨眨言道:「這麼一說,小侄著實不知還有哪二人了。還請徐閣老指點。」
徐階點一點頭:「我說這二人,一位便是當今禮部右侍郎高拱,他才華橫溢,以老夫之見,實不在你我之下。此人平素裡在朝廷裡不曾參與黨爭,然而中原士人眾多,他自有一班兒黨羽。高拱又曾是裕王爺的老師,有他護定裕王,則吳山、周延等輩足以為其羽翼,只怕裕王殿下,不是輕易能撼動的。」
嚴世藩眉頭皺起,嘴角強行拉出一個笑容,又道:「還有一人,也請徐閣老賜教。」
徐階道:「不敢,小閣老亦是天下奇才,其實無須我拋磚引玉的。還有一人,便是兵部尚書楊博。楊大司馬武雙全,自不必說,統帥兵部多年,戰功卓著,穩如磐石,便是各地武將,多有對其敬仰的。他既掌天下兵事,又有晉商為後盾,豈是易於對付之輩?前番純臣殺鄭國器,逼走鄭曉,實在已得罪楊大司馬。雖然大司馬秉公為國,在濟南之戰時也曾調兵遣將,救過純臣,但在立嗣之事上,只怕楊大司馬與高拱卻是一夥的。晉豫兩黨聯手,實力強大,小閣老欲行大計,談何容易啊。」
嚴世藩臉上肌肉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嘴裡喃喃低語。片刻,他朝徐階一拱手道:「徐閣老一番提點,多謝多謝。今日之事,果須從長計議。待某謀劃妥帖,再來與徐閣討教。」
徐階忙拱手道:「好說,小閣老智計多謀,必有善斷。」他瞥瞥嚴嵩正往這邊過來,又道:「這欽差正使之事,正好嚴閣老也回來了,咱幾個便好好議上一番。」
嚴世藩聽徐階這麼一說,忙轉過身去,一瘸一拐去迎他父親嚴嵩。這一刻,在嚴世藩的獨眼中,卻沒能注意到,徐階掛在嘴角的隱隱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