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風祭 寡婦村散記 5 文 / 支海民
風吹草長,轉瞬間,我背起媽媽為我縫製的書包,去上學。
記得那是一個下雨天,泥濘的山路上走著我們父子倆,你脫下身上的衣服為我遮雨,我滑倒了,你把手伸出來又縮回去,讓我一個人爬起來,沿著泥濘的山路,繼續走。
我傷心了,讓淚水跟雨珠一起,洗刷著身上的泥污。可是你卻無動於衷。冷冰冰地說:孩子,你長大了,要學會自己走路。
從此後,我跟自己較勁,上學的路上不要你送。朔風刺骨的黎明,我一個人背起書包,翻一座山,來到學校門口,驀然回首,發覺你在我身後的不遠處,默默地將我跟蹤……
成長的過程有時很痛,傾聽骨頭拔節時的脆響,能感覺得來成熟,一加一的程式看似簡單,卻包羅萬象,囊括了人世間所有的潛能。九九歸一,一是起始、也是終點,道理簡單而繁複。你翻開我的書本,倒著看,歪起頭問我:從咱家到學校門口,你走了幾步?
長大後,我開始知曉,那是一道簡單的算術,一步加一步,步步疊加,積累著成熟和感悟。儘管腳下這塊土地很貧瘠,儘管付出十倍的汗水,才能得到一分收穫,可你卻樂此不疲,一刻不停地耕耘。緊接著,妹妹和弟弟相繼出生,生活的繩索把你的肩胛勒出一道道印痕,可你卻無怨無悔,用粗糙的手捧起甘霖,澆灌你的子女。
飢餓的歲月你在生產隊當飼養員,隊裡的牛死了,面黃肌瘦的社員們拿著罈罈罐罐,排起隊等分牛肉,那是一種飢渴難耐的期待,大人孩子把飼養室的院子圍滿,一個個菜色的臉上閃現出久違的喜悅,一頭牛可以救活上百條生命。
突然間,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從牛肚子裡剝出了一根鐵釘。那可是一樁嚴重的反革命案件,專案組進駐村裡,將犯罪嫌疑人的目標直接對準我的爹爹,生產隊的會議室變成了審訊爹的刑堂,你站在高高的凳子上,低下頭,承受著工作組隊員們的輪番進攻。那時,我們兄妹三個就站在門外,隔著門縫看你被批鬥。媽媽從櫃子裡翻出平時捨不得用的毛票,偷偷地跑到郵局,給在西安當官的叔叔發了一封電報。哀求叔叔救救爹的命。
叔叔回來了,剛住了一天又匆匆地離去。階級鬥爭的年月,人人自危,那樣重大的案件叔叔確實愛莫能助。叔叔只對工作組說過一句話:按照政策處理……可是叔叔回來也不能說沒有起到作用,工作組還是給了叔叔一些面子,給爹爹戴了一頂「現行反革命」的帽子,判定爹爹賠償七百元現金。那筆閻王債我們全家還了二十年,一直到生產隊解散還沒有還清。
苦澀的日子,壓彎了你的腰,四十歲不到,你便愁白了頭。風雪瀰漫的冬夜,你被批鬥了一天,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屋,帶進一股凜冽的風,媽媽端一盆熱水,坐在你的對面,一邊搓洗你腫脹的雙腳,一邊默默地啜泣。你伸手拂去媽媽掉在臉頰上的頭髮,說:菊花,對不起,讓你跟上我,受苦。媽媽終於拉出了哭聲:我願意……
平平常常的對話,我卻猶如聽到了一聲驚雷。我知道,那是誓言,沁入心扉;那是無縫的鏈接,心心相印。我抬起頭,看熏得黝黑的土窯牆壁上,鑲嵌著兩座大山,相戀中的大山在迅速地靠攏,爹爹跟媽媽的影子重疊了,豆油燈爆出一聲脆響,一絲火星,在我的大腦裡,永久地、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