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章 文 / 支海民
郭善人下定決心帶著牡丹紅和小兒子離開郭宇村,不管那鐵算盤給他開多少工錢,他都願意。反正再有一年多那藥鋪又贖回來了,贖回來他郭善人就要經營到底,這回有了小兒子,就要收心過日子,只要把那藥鋪經營好,也不愁日子過不下去。郭善人籌劃了好久,騾子已經被他賣掉,他也不好意思使喚兒子的毛驢,無奈中走進板材家,板材新買了一頭老牛,郭善人對板材說,想僱用他的牛去一趟瓦溝鎮。板材想起他初來這裡時老東家對他的種種關照,對郭善人說:「你要使喚就拉去用,什麼雇不雇的」。郭善人才說,他這一走就不回來了,板材必須跟他一起去瓦溝鎮往回拉牛。板材說:「去就去,莊稼漢的功夫不值錢,無非是耽誤我半天時間」。
於是,郭善人把家裡的物品稍作打點,該帶的帶上,帶不動的留下。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一家人早早吃了一點飯,讓妻兒騎在牛背上,自己背著一個褡褳,鎖上大門,離開了郭宇村,重返鳳棲。他跟誰都沒有打招呼,甚至也沒有告訴全發,跟以往不同的是,以前他是去鳳棲當掌櫃,這次是替人家攬工,有一種今不如昔的感慨,人活一生,什麼事都遇,走到那裡那裡歇。
在瓦溝鎮,郭善人給板材買了一碗羊肉泡饃,算作對板材的答謝。然後給妻兒雇了一乘轎子,天擦黑進城,轎子停在藥鋪門前。郭善人給轎夫付了腳錢,打發走轎夫,然後走上藥鋪的石頭台階,抬手敲門時心裡發酸,掉下一串淚珠。
鐵算盤正在後院逗他的兩個孫子玩耍,看起來「孫女」要比孫子聰明許多。鐵算盤心裡清楚孫女其實就是他下的種籽,嚴格意義上講其實就是他鐵算盤的女兒,可是女孩仍然把他叫爺,女孩的名字是侄兒媳婦滿香給起的,叫做李娟,這個名字很好聽,跟滿香的女兒李妍的名字連在一起,李妍李娟是「姐妹」……世界上的許多事情本來就不是那麼清楚,反正肉爛了在一個鍋裡。倒是那個孫子看起來遲鈍許多,不過鐵算盤也感到滿意,只要這爐香火有人延續,李家的墳地裡有人燒紙就行。
正胡思亂想間突然有人敲門,既然沒有了坐堂先生,鐵算盤也就把抓藥的堂倌打發回去,藥鋪已經有些日子沒有開門,那麼敲門的是誰?鐵算盤隔著門縫向外看,這一看吃驚不小,竟然是郭善人!這麼說來郭善人已經同意到藥鋪坐堂?鐵算盤容不得多想,趕快取下頂門槓,開了門,看牡丹紅的懷裡抱一個孩子,不用問肯定是郭善人的兒子……看來這郭善人已經走投無路,不然的話絕對不肯這麼屈就,不管怎麼說郭善人到來這藥鋪就有了救星,明天就能開門,開門就有收入。鐵算盤不敢怠慢,忙問郭善人:「吃了沒有」?
郭善人說:「先不忙吃飯,給咱弄些熱水,先讓這母子擦把臉」。
鐵算盤出門提水去了,郭善人躺進自己曾經躺過的躺椅裡,端起水煙壺,吹著火紙,抽了一口水煙,內心裡好像打翻了調料瓶,五味俱全。
多年來,由於叫驢子跟郭善人是親家,所以,藥鋪的人到叫驢子酒館提水就非常方便,叫驢子從來沒有給藥鋪的人為難,可是自從鐵算盤接管了藥鋪以後,藥鋪的人到叫驢子酒館提水時,叫驢子就不大願意,有時故意沉著個臉。這一點鐵算盤心裡清楚,大多數時光鐵算盤就多走幾步路,在自己家裡的茶爐上把水燒好後提到藥鋪,當年人們把暖瓶叫做「電壺」,平常百姓家裡買不起電壺,喝水大都是現燒現喝,莊稼漢做活回家渴了,就端起水瓢喝一肚子涼水。那天晚上,鐵算盤大大咧咧,來到叫驢子酒館提水,一進屋就說:「叫驢子,你親家來了,提一壺熱水」。
誰知叫驢子卻說:「我這水是出錢買來的,不給」。
鐵算盤自討沒趣,只得回到自己家裡,燒了一壺熱水提來。郭善人問:「怎麼提一壺水就這麼長時間」?鐵算盤不想在兩親家中間加楔,於是說:「叫驢子那邊沒水了,回家提了一壺」。郭善人也不傻,稍一思忖,便明白了其中的內涵,那是叫驢子親家故意給他郭善人難堪,郭善人很累,洗完臉後問鐵算盤:「常有理的包子店不知道關門沒有,買幾個包子填飽肚子就行」。誰知道門外突然傳來說話聲:「吃什麼包子,家裡飯做好了,咱們到家裡去吃」。郭善人抬頭一看,原來是李明秋來了。
牡丹紅一見李明秋就心裡老大不自在,可是李明秋並不在乎,還上前逗了逗牡丹紅懷裡抱著的孩子,從衣服兜裡掏出一把洋糖,塞進孩子手中,孩子的小手抓不牢,洋糖散落一地,鐵算盤蹲下,把那些洋糖一顆顆撿起來,裝進孩子的裹兜裡。郭善人朝牡丹紅笑笑,說:「都在江湖上混過,過去的恩怨就不要再計較了……」
滿香雖然對牡丹紅有些鄙視,但是礙於這麼多人的情面,還是問候了牡丹紅一句,甚至伸出手逗了逗牡丹紅懷裡的小孩,燭台上點燃兩隻蠟燭,大家圍著八仙桌吃飯,吃完飯當晚郭善人跟牡丹紅就住在李明秋家的西廈屋內。
第二天濟世堂開門營業,由於來看病的人不多,郭善人看病抓藥一個人同時兼任,也沒有再僱用堂倌。鳳棲鎮就這麼一家藥鋪,大家對郭善人也非常熟悉,所以陸續有人前來看病抓藥,生意雖然不如從前,但是也能維持。
胡啦啦城牆上突然沾滿了人,守城的士兵不知何故,端起槍把那些人往下趕。四個城牆角有四面斜坡,從這邊把人趕下去,那邊又有人湧上來,當兵的不解,問那些上城牆的閒漢,你們站在城牆上看啥?閒漢們用手指了指那藥鋪的後院,看見牡丹紅正站在院子裡抱著孩子曬太陽。士兵們恍然大悟,原來這些閒漢們在看牡丹紅。
當天晚上燈頭(戲班子的班主)來到郭善人的住處,手裡還提一大包子禮品。郭善人知道燈頭幹啥來了,有點六神無主。那燈頭坐下後也就直接說明來意,想讓牡丹紅重上戲台唱戲,並且給牡丹紅開出的報酬不菲,答應戲完後直接把牡丹紅送回來,絕不傷害牡丹紅一根毫毛。
那牡丹紅水性楊花,早已按奈不住,不等郭善人發表意見就把孩子往郭善人懷裡一塞,對燈頭說:「咱走」。
郭善人抱著孩子來到城隍廟戲台下,看那戲台下早已經人頭攢動,兩盞汽燈吊在半空,把戲台照得通明。停一會兒戲開了,牡丹紅一亮相,立馬獲得滿堂掌聲。郭善人看得傻眼,預感到了什麼不妙,有點後悔,不該帶上牡丹紅重返鳳棲。
那天晚上戲完後燈頭如約雇了一乘轎子,把牡丹紅抬進藥鋪後院內。牡丹紅演完戲後仍然興奮不已,睡到被窩裡還在哼哼唧唧,郭善人翻身把牡丹紅抱住,嘴搭在牡丹紅的耳朵邊悄聲勸道:「娃他娘,戲班子裡邊藏污納垢,那樣的場合咱再不去了,行不」?牡丹紅翻身坐起來,反問郭善人:「你豬吃桃核才裝了幾天仁(人)?那種場合你過去不是也常去?咱都是過來之人,別假裝正經了,為了孩子我也不會離開你,但是我想幹啥你也別管」!
第二天那些閒漢更加大膽,公然跑進藥鋪的後院來看牡丹紅。郭善人已經無心給人看病,無奈中來找李明秋,李明秋想了想,說:要不然讓你夫人住在我家。李明秋雖然已經金盆洗手,不在黑道上干了,但是鳳棲街的閒漢們還是有點怵李明秋,牡丹紅住進李明秋家以後,感覺中清淨了許多。可那牡丹紅生就一個大眾情人,在李明秋家的屋子裡自然呆不住,不多久有人送來帖子,邀請牡丹紅去唱堂會,凡是送得起帖子的人在鳳棲街都是一些頭面人物,連李明秋也不敢當面拒絕,牡丹紅便把孩子交給竹葉幫她照管,坐進轎子裡,被轎夫抬進鳳棲鎮那些深宅大院,為主人家紅白喜事唱堂會增光添彩。當然,那些人家也不會白請牡丹紅,每一場堂會牡丹紅都會拿到豐厚的報酬。郭善人開始時非常不習慣,時間一久便習以為常,為了兒子他只能忍氣吞聲。
那一天晚上牡丹紅照樣被請去唱戲,戲散場時燈頭照樣雇了一乘轎子把牡丹紅抬走,看戲的人都已經散盡,鳳棲街一片清冷,突然間那些抬轎的人把轎子抬上猛跑起來,西城門自然打開,轎夫們把牡丹紅抬出西城門外。鳳棲城西門外是一道溝壑,山溝內樹林茂密,樹林裡有郭麻子的駐軍,不用說那些當兵的把牡丹紅劫持進了軍營。
自從牡丹紅在鳳棲街重新走紅以後,郭善人心裡就清楚,總有一天牡丹紅要遭遇不測。那天晚上牡丹紅一夜未歸,第二天早晨濟世堂照舊開門,郭善人坐在藥鋪裡強裝鎮定,等待著有關牡丹紅走失的消息。中午時分李明秋從郭團長官邸出來,到藥鋪裡對郭善人說:「郭團長答應協助尋找牡丹紅」。
郭善人一聲苦笑:「不用尋找了,這一天遲早都會來臨」。
過了大約十多天,鐵算盤睡到半夜聽見有人敲門,對於藥鋪來說,半夜敲門屬於正常。鐵算盤取下頂門槓,開門一看,只見藥鋪的台階上睡一個死人。這也不足為怪,常有那些無家可歸的要飯吃病死街頭無人問。藉著星光他瞅了那死人一眼,馬上吃驚地大叫起來:「這不是牡丹紅是誰」?!
原來,那些當兵的把牡丹紅劫持進軍營以後,糟蹋了十多天,一直糟蹋得牡丹紅奄奄一息,才把牡丹紅抬來放在藥鋪的台階上,故意敲了敲門,然後揚長而去。
郭善人也起來了,不驚慌也不傷悲,跟鐵算盤一起,把牡丹紅抬進藥鋪,看那女人衣衫襤褸,面無血色,眼角有淚珠滾出。
不管怎麼說,牡丹紅是孩子他娘,郭善人從一開始就清楚,跟牡丹紅睡過覺的男人無數,他沒有資格嫌棄。十多天後,牡丹紅逐漸恢復過來。郭善人把李明秋跟鐵算盤叫到一起,對他倆說,鳳棲街他郭善人也無法再呆下去了,打算帶著牡丹紅重回郭宇村,他想把藥鋪徹底盤(賣)給李明秋,想讓李明秋再付給他一些銀元。
李明秋不想趁人之危,勸說郭善人:「你再想想,開弓沒有回頭箭」。郭善人說,他想過了,決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