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籐樹歌

第31頁 文 / 言妍

    而馮伯母竟要他以最狼狽不堪的一面給旭萱看?也是了,想想平常旭萱感興趣的都是一些孤老貧病社會畸零人,這才是最能打動她的方法嗎?

    「我不是誇自己的女兒……」敏貞非常疲累了,又盡最後一點力氣說;「旭萱有難得的忠誠品格,這點傳自她爸爸……一旦嫁給你,無論貧病富貴都至死不渝,也像她爸爸對我一樣……人生苦短如一眨眼,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才沒有遺憾呀!」

    與敏貞交談,對辰陽是全然迥異的經驗,那種交手見無形的陰柔,竟讓他毫無保留把心事吐露出來,大概除了嬰兒時代,他還沒在女人面前那麼軟弱過。

    他才發現,以為最無聲的敏貞原來才是最強的,她心細如髮,細細密密纏繞每個人,成為馮家真正的掌控人。

    也終於明白,從認識第一天起,旭萱那始終牽繫他的力量是從哪裡來了。

    ☆☆☆☆☆☆☆☆☆☆☆☆☆☆☆☆☆☆☆☆☆☆

    敏貞走了,日日都有人到馮家探慰。

    工廠的老職員、街坊的老鄰居、婦女組織的太太們、明心育幼院長大的孩子們……來來去去的,後來這日式宅院乾脆大門不閉,管家阿好姨準備妥糕餅和茶水,供大家隨時來坐,談幾句對紹遠夫婦的感念和哀悼。

    大部分人都不訝異敏貞的死,甚至認為是更好的結局,兩人前後相隔不久離世,是注定今生來做夫妻的,再不幸也有種感人的浪漫。

    「你爸爸很疼你們,怕連累你們才把媽媽帶走,還安排得這麼剛巧,在七七之後,讓你們子女能從容不迫辦喪事。」長一輩的說。

    年輕一輩不知該說什麼,人生有太多難以理解的事,只有默默致哀和擁抱。

    旭萱如在一場醒不過來非作下去不可的奇特夢境裡,腦袋一片空白,心像鉛錘重重扯著,眼淚也似乾涸,只對每個訪客反覆說;「我媽媽的喪禮跟爸爸同一個地方辦,帖子發得不多,因為有人己忌諱連著參加兩個喪禮,最好回去問一下流年,如果有沖煞就千萬不要來。」

    這樣奇特的夢境裡,她還是注意到辰陽沒有天天來了。

    這有什麼呢?既不是女婿身份,一個喪禮就夠了,誰還會受得了第二個?

    失落感比想像的還深,難道依賴太多的不只叔叔和舅舅,還有她嗎?雖說已學會不期待和不妄念,但這兩個月來身心俱疲,大概不小心又把埋潛在心底對辰陽的感情勾湧出來了……幸好她耐力夠,心可以老到一千歲,怎麼都受得主。

    世上要找一個無條件以生命愛自己的男人——如同爸爸愛媽媽一樣!是不可能的事吧?

    辰陽沒現身的某一日,他的妹妹曉玉來了。

    「我代表阿嬤來的。」曉玉穿著白線衫和黑長褲,帶了幾盒名家點心。「阿嬤很想親自來一趟,但最近有點感冒,不敢隨便出門,特叫我送東西來,要旭萱姐和弟妹們節哀順變,別忘了身體飲食也要顧。」

    「代我謝謝老夫人。」旭萱禮貌說;「我們收禮已經很不好意思,老夫人年歲大了,千萬別再煩勞她。」

    意外的,曉玉上完香並沒有立刻離開,還自願留下來陪大家折紙蓮花。

    接下來一小時,葬儀社老闆過來討論墓地和合葬的事。

    「萱萱,你到書房找找看,上次縣長送來的輓聯還在不在。」惜梅指示說。

    旭萱走出客廳,沿著長廊來到書房,一邊望著院子裡盛茂的相思樹憶起一些哀傷回憶,一邊隔牆那頭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大哥到底怎麼回事?你媽媽昨天對我埋怨一堆,說你爸爸和兩個叔叔對他很不滿,最近他承受很大的壓力,是嗎?」問話的是宜芬姨。

    「這不就從紐約簽約那件事開始。」回答的是曉玉。「他在銀行簽約前一天放下生意不管,擅自陪旭萱姐回台灣,被家裡罵慘了,幸好生意沒弄丟,否則董事會都準備要關他『禁閉』了!」

    「辰陽向來生意至上,會出這種大錯,真是為了旭萱嗎?」

    「這不只如此,馮伯父過世後,大哥一直在馮家內外打點,我爸爸不是很高興,認為大哥又不是馮家什麼人,這一來不但影響他自己,也為『陽邦』帶來一些困擾,兩人為這事吵了好幾次,爸爸甚至大吼要把大哥『流放』到國外,讓他遠離旭萱姐。」

    「我真不懂,你大哥早和旭萱分手了,這樣做又為什麼?」

    「分什麼手呀,說賭氣還比較貼切。大哥有大半年時間都陰陽怪氣的完全不像他,連我堂哥佳陽娶走柯家小姐,他也不在乎。」曉玉又說;「早先阿嬤拿一堆相親照片給他挑,他一眼就選中旭萱姐且堅決不改時,我就覺得事情不單純,還嘲笑過他,果然給我猜中了!」

    「你的意思是,你大哥真心喜歡旭萱?」

    「我看不出別種可能,據我觀察,大哥對旭萱姐是情有獨鍾。」曉玉特別加重這個成語說;「若旭萱姐接受大哥的感情,娶進門來,大哥從此可以收心拼事業;若旭萱姐不接受,怕大哥還要苦上一陣。想想看,佳陽堂哥都娶老婆了,大哥還形單影隻連個太太都娶不到……表姑你看,有沒有可能長孫接班人的位置都被取代呀……」

    最先聽到自己名字時,旭萱卡在原地進退都不是,又聽她們把辰陽這精明厲害的生意人形容成純情善良的可憐男子,深覺不可思議。

    說辰陽為她誤了重要生意,又和家族爭吵反目,甚至因為娶不到她而影響接班人位置,太陽打西邊出來一百次也不可能吧?

    儘管不相信,但話到心裡仍不禁恍了神,到最後,竟彷彿是她們當面講給她聽似的。為怕被發現而尷尬,她靜悄悄地退回客廳,地板是木製的,總有嘰嘰嘎嘎聲,希望她們不會察覺外面有人。

    那晚臨睡前,旭萱才又想起還沒找到縣長的輓聯,但奇怪的,惜梅姨婆並沒向她要,以後也一直沒再提這件事。

    ☆☆☆☆☆☆☆☆☆☆☆☆☆☆☆☆☆☆☆☆☆☆

    秀裡溪有一條支流穿過鎮的大街中心,曲曲折折來到西郊低窪帶,先成一淺淺小灘,再消失在土丘中,上丘大塊隆起處是馮家祖墳地。

    紹遠事業有成後,把附近地買下來,重整風水並逐一修繕老墳,弄得井然有序、煥然一新,在晴藍的十月天空下沒有一絲陰森之氣。

    才砌好的新墳特別美麗,刻在灰白紋大理石墓碑上紹遠、敏貞名字出自書法家友人之手,雙雙秀澤靈動,映著焚燃冥錢的紅火光,有初曦流霞之美。

    敏貞的喪禮日前已在台北舉行過,來的人不亞於紹遠的喪禮,幾乎原班人馬再出動;有幾位爸媽的老友原說流年不利,有忌諱不能來,臨到那日又忍不住老淚縱橫出現,旭萱姐弟感心極了,只能泣首拜謝再拜謝。

    今天敏貞大體移回秀裡故鄉,與人上未久的丈夫合葬,這次陪伴觀禮的只有馮、黃兩家近親,大家心情尚稱平靜,有淚也只默默垂落。

    兩個月來歷經父亡和母亡,儘管內心哀痛不已,但親人的全力支持和朋友的源源慰語,處處充滿溫馨人情,旭萱不禁更感謝父母生前做人的成功,死後還能給三個孩子帶來無數護佑和庇蔭。

    日影漸漸西斜,該是回鎮上的時間了,長輩們搭汽車,年輕一輩用步行。

    臨去之前,旭萱再一次巡視墓地,在爸媽不遠處是馮家祖父母的墳,祖父亡於她五歲未歸宗之前,祖母在她高中時病逝,都只活到五十多歲。

    墳塋修得如此美麗,感覺在另一個世界真能安詳極樂,所有是非恩怨都已消失,只有留下清風明月。

    她不禁又湧起一股對爸爸的感謝,除了無可奈何的生死外,他已為這個家傾盡全力,有爸爸貼心帶領,媽媽就不怕這陌生的死亡之地了。

    ☆☆☆☆☆☆☆☆☆☆☆☆☆☆☆☆☆☆☆☆☆☆

    曾是秀裡鎮主業的黃家茶廠早已關閉,黃家三合院在外公過世後已改建成三層西式洋房,白色牆垣和雕花門窗在花木蓊蓊中,是這一帶最闊氣的建築。

    總之,舊日景觀已找不到,唯一留下未變的是西院。

    沒錯,就是那個傳說鬧鬼的西院,問兩位舅舅這部分為什麼不一起整建,他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某些家族禁忌很小就在心裡根深蒂固了。

    因為附近山林逐漸開發,西院比往日明亮許多,但雜枝蔓草的荒涼仍一樣,媽媽每次回娘家都要探視一下,旭萱也養成這習慣。

    離媽媽下葬已十日,這期間除了做七,她大都待在秀裡,一方面避開台北紛擾人事,一方面想找個安靜地方思考許多事。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