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言妍
那群年輕人如一般遊客,一到基隆港就往碼頭飛奔去,高喊船呀船的。
在退出聯合國的十年生聚後,台灣經濟起飛,成了世界第十九大貿易國,也帶動了貨櫃業和航運業的蓬勃發展,巨型輪船進出頻繁,港口也愈來愈壯觀。旭萱熟門熟路地往一排古舊洋樓走去。
她以前常隨爸爸來談生意,時間多的話,再去和平島釣魚捉螃蟹,自從媽媽病轉嚴重後,這樣的旅行就幾乎沒有了。
將大袋子換到左肩背──咦,巷子底是不是有座廟呢?眼角餘光不經意掃瞄到,已走過的腳步再退回來,果然在兩樓之間的深巷內可看見黃紅色瓦簷,彩色幡幛在風中飄動。
廟很小,在這正午時分,陽光白晃晃地熾亮,沒有善男信女,供桌空蕩蕩的,銅爐灰冷,臉上帶笑的土地公看來有些落寞。
旭萱打開大袋子,拿出幾包餅乾糕點放在供桌上,再點幾支新香,雙膝跪下虔心敬拜,土地公若有靈,應該會開心些吧!
她並不是那種口念佛號、打坐參禪的真正信徒,只是見到廟宇,會順道進去祈求平安一番,她從九歲起就養成這樣的習慣。
那一年媽媽剛生下弟弟旭東,原本虛弱的肺部遭結核菌侵染,七天七夜無法合眼,體重直直落到三十七公斤,第一次拿到病危通知,全家陷入驚惶中。
年紀尚幼的她幫不上什麼忙,只能默默祈求天上眾神保佑,乖乖地上學寫功課,拿很多獎狀讓爸爸媽媽高興,不增加大人的負擔。最害怕的,是上課到一半有人叫她出來,說媽媽不行了……
接著國中、高中,到現在大學畢業,提心吊膽的十三年過去,媽媽又住院過四次,接過數不清的命危通知,在鬼門關口和死神搏鬥的過程……唉,一言難盡呀!
活界和死界交會的地方是灰蒙且險惡的,只能不斷向前奔逃,爸爸保護著媽媽,她帶領著妹妹弟弟,能多得一日闔家團聚是一日,沒有時間回頭看,也很少有心情去回顧。
在經歷這樣的成長歲月後,深知生命的不易和可貴,也學會尊敬世間所有善意和慈悲,能多行善便行善,以便為媽媽祈福增壽命。
「土地公爺爺,下次我有經過,再來添個香喔!」她虔誠說著,留下的一束香在銅爐中裊裊生煙,煙線在廟里長長縈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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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排雕著美麗圖案的洋樓,百年來是商業盛集之區,曾經輝煌一時,但在海風鹹雨長年侵蝕下,加上新式大樓的出現,已有美人遲暮之感。
旭萱走進其中一家貿易公司,底層空空的只停一輛不曾見過的寶藍汽車。到了二樓辦公室,冷氣迎面吹來,消了不少暑氣,十來個員工看到她,都放下手中工作親切打招呼。
「馮小姐,你終於來了。老闆娘問了好幾次,還派公司小弟到車站接你,你沒碰到嗎?」秘書小姐急急說。
還真沒碰到,可能轉到土地公廟拜拜時錯開,旭萱忙走進總經理室。
老闆娘邱宜芬一見她便連珠炮開口說;「怎麼來得這麼慢,我還以為你失蹤了……看看你,八成又沒撐洋傘,不知道海邊的太陽有多毒嗎?把人曬成難看的黑肉底不說,還滿臉油光汗水,妝都不上去才麻煩!」
邱宜芬出身大稻埕世家,是北部商界有名的女強人,與丈夫脫離家族自組公司,以其人脈在進出口貿易做得有聲有色。她同時也是紀仁姨公的侄女兒,和旭萱有姻親關係,公私常往來,很疼馮家的三個孩子,對外便一律以姨甥相稱。
這時髦阿姨由皮包取出粉撲眉筆口紅,伸手就往旭萱臉上抹去。
「阿姨,我不化妝的!」旭萱左躲右閃。
「這哪叫化妝,不過是吸油而已,隨時保持乾淨清爽是女人最基本的禮貌,你都不懂嗎?」宜芬又說;「還有你這身衣服,素得一點朝氣都沒有,海軍領早就不流行,可以淘汰了……褲裙,唉!褲不褲、裙不裙的,稍微有點常識的服裝設計師都會告訴你,除了騎馬外,千萬別穿……這個大袋子最糟糕,活像跑路邊攤賣雜貨的!」
「我不過幫爸爸送一趟緊急公文,哪講究這麼多。」旭萱放下大袋子,遞上封印公文袋說;「我本來還穿牛仔褲、白布鞋,出門前媽媽硬要我換掉,我才改穿褲裙和淑女鞋,都覺得太正式了!」
宜芬看也不看所謂的緊急公文,從櫃子裡搜出一條進口的手工精繡寬綢帶往旭萱腰間一系,水紅色澤和閃銀流蘇讓一身素衣頓時貴氣起來,稍覺滿意後,才慢條斯理解釋說;「平常是沒什麼,但今天恰巧有貴客來,我大姨──就是我媽媽的大姐,嫁入顏家的那位──到基隆來玩,老人家興致好到我這兒聊天,你是晚輩,遇到了就該拜會一下。」
嫁入顏家的那位?聽來頗有來頭,一提就該知道的樣子。
旭萱對商業興趣不大,商界的事聽到耳裡也沒放在心上,勉強才從所有牽連中拉出一條線索,猜是那根起基隆、勢及台北的顏家,平常和爸爸、舅舅們都有酬酢往來,既是如此就該請個安。
「你要記住喔,在老人家面前要多聽少說,像你平日的乖巧嘴甜就夠了。你很有長輩緣,她一定會喜歡你。」宜芬略將旭萱打扮好,又再三叮嚀說。
這還要教嗎?家族內叔舅姑姨多如傘蓋枝葉,隨便轉身就一個,他們小輩早將一套標準的進退儀節練成第二本能,隨時可以微笑鞠躬兼問候。
「阿姨放心,我保證比見慈禧太后還恭謹,要不要跪安喊吉祥呀?」旭萱見宜芬不尋常的緊張,想逗她笑。
「少跟我鬥嘴,聽我的話準沒錯,只有好處沒壞處!」宜芬哼一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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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樓會客室裡,顏老夫人坐在沙發正中央,後方傍一張單人椅,坐著秘書兼伴護的中年婦人。
老夫人並不凶嚴,只是嫩白得與年齡不符的皮膚、昂貴精緻的旗袍、大粒到逼眼的珠飾,讓人有難以親近的距離感。
宜芬替她們做了介紹,旭萱行禮並問安,臉上掛著端莊文靜的笑容。
「你就是馮老闆的女兒呀!」老夫人說;「我見過你爸媽幾次,從不知道他們有這麼漂亮的女兒,可真會暗藏!」
「旭萱也是秀裡黃家,黃哲夫老闆的外孫女。」宜芬提醒。
「喔,黃老闆可是我們以前商界高雅會做詩的才子,過世有幾年了吧?」老夫人回憶著。
「外公過世十年了。」旭萱回答。
那年春末某日,外公開完股東大會回秀裡,半途突然心血來潮叫司機停車,說想運動一下筋骨自己步行回家。直到天黑,家人左等右等還不見蹤影,沿途搜尋,在兩溪交會的橋邊發現已氣絕身亡的他。醫生診斷是心臟病突發,以平日沒病沒痛的外公,走得意外且離奇。
「我記起來了,獅子會還幫黃老闆辦過六十歲生日,後來就聽到……和我往生的丈夫一樣,都是工作到死那一天,勞碌命喔!」老夫人又說;「聽宜芬講你遺傳到外公和爸爸的好頭腦,聰明又會唸書,今天一看果然氣質不同。」
「老夫人太過獎,我哪比得上外公和爸爸呢!」旭萱說。
「別喊什麼夫人夫人的,你叫宜芬阿姨,我是宜芬的大姨,你叫我姨婆剛剛好,比較親切啦!」
宜芬見老夫人主動拉關係,對旭萱的第一印象必然不錯,心中暗喜,更進一步透露旭萱剛以優異成績考上研究所,附上一堆加油添醋的贊詞,把她形容得品學兼優、德慧無雙就是了。
旭萱愈聽愈尷尬,礙於禮貌又無法阻止,宜芬姨向來不輕易說讚美話,什麼時候變成三姑六婆嘴呀?
「公共衛生系是做什麼的?」老夫人問她。
「像社會環境、衛生保健、傳染病預防……很多很多,只要是關於全民健康的,都是我們研究的範圍。」旭萱簡單說。
「你外公和爸爸都是做生意的,為什麼不學商呢?」老夫人又問。
「我家商人已經夠多了,我只是順著興趣想學點不一樣的東西。」
「是這樣啦,旭萱很孝順,從小看媽媽生病很心疼,就特別想往醫療的方面走。」宜芬怕女孩家講話直,忙補充說明。
「有孝心非常好呀,只是女孩子最後都要結婚相夫教子,大學文憑就夠了,實在沒必要再念研究所。女孩子書念太多,有時連太太媽媽都不會做,我就看過不少這種例子。」老夫人直言。
旭萱眉頭皺起來,有點坐立不安,宜芬給她使個重重的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