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雷恩那
當真是奴欺主,但身為主子的慕娉婷硬是給將得死死的,翻不了身。
她內心苦笑,低唔了聲應付過去,一手輕覆在圓滾滾的腹上,無聲且溫柔地撫慰著胎兒,美目瞄向窗外。
東門道上,「日昇酒館」的酒旗已然可見,馬車熱門熟路地繞進酒館旁的巷道,才剛抵達繡坊,突遇門口一陣騷亂。
慕娉婷由錦繡攙扶著下馬車,就見好些人圍在繡坊門口張望,尚不及過去看明白,一名大娘就又扯又拖地強拉一位大姑娘衝出來,大姑娘邊哭邊求,卻仍是抵下過大娘的蠻勁,被扯得絆了好幾跤。後頭,一名年輕漢子慌急地追出,顧不得眾人觀看廣揚聲大嚷——
「田大娘,我求求您,讓鳳兒跟我吧!我今生非她不娶,田大娘,求您別拆散鴛鴦!我和鳳兒情投意合,她嫁我,我會一輩子待她好,會跟她一起奉養您終老的,田大娘!我求您!我求您了——」追出,他粗臂一揮,終於握住田鳳兒伸長的手,三個人就這麼杵在門口糾纏起來。
「貴哥!嗚嗚嗚……娘,您要我嫁人,我只嫁貴哥,今生今世,就嫁他一個!我不給王家三少做妾,我不要——」田鳳兒哭倒在情郎懷裡,由著田大娘如何拉扯,她就是緊攀著身旁的男人不放。
田大娘一張褐色圓臉氣得泛紫氣,全身發顫。「娘這麼做是為誰著想?還不就
為你嗎?王家是大地主哪,雖是給三少爺做小妾,但從此吃香喝辣、富足一輩子,你要是跟了這個走街串巷的磨刀匠李貴,往後要吃的苦可就多了!女兒啊,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呀?」
田鳳兒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說不出話,只拚命搖頭。
李貴心疼地攬住她,和她一塊兒跪在田大娘面前,黝黑臉龐神情堅定,直勾勾地看著田大娘。「我曉得您對我瞧不上眼,但我是真心喜愛鳳兒的!往後,我會更賣力地掙錢,給鳳兒吃好、穿好,我會用心疼惜她,絕不讓她後悔跟了我的!田大娘,我求您成全!」
「你、你你甭想!鳳兒,跟娘走!他衝來這兒糾糾纏纏,咱們趕他不走,還不能避他嗎?」
見娘親又探手來抓,田鳳兒哭得更凶,嚇得整個人往李貴懷裡躲。忽地,咬牙全豁出去似的,田鳳兒臉一抬,哭音極濃地叫嚷出來。「娘,我和貴哥已私定終身,我們早就好在一起,我跟定他了!」
早就……好在一起……
好在一起?!
週遭發出陣陣抽氣聲,圍觀眾人皆瞠目結舌。
意會出女兒說的話,下一刻,田大娘發瘋似地狂叫,掄起拳頭便往抱住女兒的李貴頭上、身上招呼過去,又踢又打,這仍不夠,還搶了在場一名擔夫的扁擔,發狠地往跪在地上的男女猛揮猛打,邊哭邊罵。
李貴由著田大娘發洩,一字不說,僅張臂密密護著懷裡的田鳳兒,那幾下扁擔全落在他身上,沒一會兒工夫,手臂和額角便掛綵見紅,尚不知衣衫底下留了多少傷。
驀地,田大娘揮高的兩隻手腕被人給擋住,手中的扁擔硬是被搶走。她急怒攻心,回頭欲要找人算賬,沒料到插手管事的竟是——
「少夫人……」
慕娉婷在旁看著,待錦繡丫頭跟幾名追到門邊探頭探腦的繡娘把內情問清,回來告訴她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又見田大娘打得凶,終於讓刀家的馬伕出手幫忙,上前阻止。
「田大娘,您別這樣。」
「少夫人啊!嗚哇哇,,我好命苦啊,,鳳兒的爹啊,你怎的就這麼去了,咱們家鳳兒教人給毀了,毀得乾乾淨淨,教我可怎麼活啊?嗚哇哇,,」田大娘前一刻還怒氣騰騰,下一瞬雙肩一垮,整個人往地上一賴,哇地放聲大哭。
「田大娘,您別急、別惱,要辦喜事了,鳳兒要出嫁了,大娘該歡喜的。」慕娉婷柔聲道。
她懂得大娘的心事,自從田師傅死在「黑風寨」賊寇刀下,大娘便帶著當時年僅十四的鳳兒一塊兒進繡坊學手藝,靠著指問的功夫掙錢養活家中其它老小。如今鳳兒長得亭亭玉立,該許人家了,自然得精挑細選,替自家閨女兒找個好靠山才是。
李貴是得知王家三少欲要納鳳兒為妾,才急得直衝繡坊欲尋鳳兒,跟著就和田大娘鬧開。而繡坊的兩名女師傅,一個回瀏陽慕家辦事,明日才會返回;另一位恰在半個時辰前出門,親送一幅剛完成的八仙彩幛到買家府上,若非慕娉婷出面,根本沒誰阻止得了。
如今,當真形勢比人強,田鳳兒當著眾人的面嚷出那麼一句,把底牌都給掀了,把田大娘的美夢一棒子打碎,女兒的清白被糟蹋了,田大娘哪可能不哭號?
「辦啥喜事?還辦啥喜事啊?少夫人,我……我不活啦!我沒臉見人,我不活啦!嗚哇哇……」涕淚四縱,又槌胸、又頓足。
「娘啊!」田鳳兒爬了過去,一把抱住娘親。「您別這樣,您成全鳳兒吧!嗚嗚嗚……您要不活,鳳兒跟您一塊兒去、一塊兒去!」才嚷著,她頭忽地毫無預警地往地上狠叩,好幾聲驚呼頓時響起。
田大娘瞬間傻在當場,離鳳兒較近的慕娉婷和李貴則同時要去擋她,不讓她幹傻事。
「小姐!」錦繡嚇得尖叫,因自家主子忘記自個兒身懷六甲、大腹便便,這一妄動,眼見就要跟撲跳過來的李貴撞成一塊兒了!
沒撞作一團,但慕娉婷跌倒了。
雖跌倒了,但沒跌在硬邦邦的石板地上,也沒跌在門前的台階上,有人及時從身後托住她,她跌在那人的腰腿上。
回眸一瞧,是一位勁裝打扮的姑娘,腰間配著短劍,斜繫著月白色的薄披風,眉清目秀,生得極俊,但臉上略有風霜,像是連趕好幾日路程,未曾好好歇息。
「多謝你。」慕娉婷朝她感激露笑,勉強欲爬起,那姑娘隨手又是一托,輕易將她拉起。
待她站妥,這才發現眾人的眼光全停在她身上,錦繡丫頭粉頰掛著兩行清淚,像是嚇得連話都忘了怎麼說,而原本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田家母女,這會兒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臉色白慘慘的,一瞬也不瞬地望住她。
慕娉婷心底歎氣,柔嗓沉靜。「田大娘,好好的一樁喜事明擺在眼前,您何必硬往外推?您哭,不樂意,鳳兒心裡也不舒坦。既然木已成舟,就開開心心的,不挺好嗎?」一手又習慣性地護在隆起的肚腹上,她微微笑道:「李貴大哥咱們都熟悉他的為人,磨刀匠又怎樣?好歹也是一門營生,溫飽三餐不成問題。只要能吃苦耐勞,肯做肯拼,怎麼都有出頭的一日,您就允了吧,成嗎?要是您心裡還惱他,往後他做了您女婿,成了田大娘的半子,大娘要教訓他,那可真是名正言順,沒誰敢說話的。」
「田大娘,都是我錯,但我絕不辜負鳳兒的!您要打我、罵我都成,就是別逼鳳兒嫁進王家,我求求您!」李貴跪在田大娘面前,咚咚咚地連磕好幾個響頭,田鳳兒沒能把頭撞出窟窿,他倒先把額頭給磕腫了。
「貴哥!」田鳳兒不忍,又撲過來抱住他。
女兒跟人私定終身,清白都賠給了對方,如今再有慕娉婷出面遊說,田大娘哪裡還能多說什麼?也沒力氣再鬧騰下去了。
「罷了、罷了!嗚嗚嗚……總之是咱命苦!鳳兒,你下嫁他,還能嫁誰?」
「娘……」
「田大娘,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李貴歡天喜地,也是滿臉淚,樂得忘記額上的腫痛,又對著未來的岳母大人連磕五、六個響頭。
「場風波終於有好結果,慕娉婷要繡娘們扶著田大娘進裡屋歇息,田鳳兒和李貴自然也跟了進去,三人弄得灰頭上臉的不說,李貴還渾身傷,所聿都是些皮外傷,不如何嚴重,但仍得清洗過再好好上藥。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慕娉婷頓覺有些疲累,她苦笑,抬眸欲喚錦繡,卻見自個兒的貼身丫鬟動也不動地傻愣著,頰邊兩串淚兀自垂掛。
「錦繡?」
「嗚哇哇哇哇哇哇……」宛如被瞬問解開穴道,錦繡放聲大哭。「小姐!您跌倒啦!您跌倒啦!咱好怕!您跌倒啦!嗚哇哇哇,姑爺要知道,會掐死咱的!嗚,不是,咱會先掐死自個兒!您怎麼可以跌倒?」
慕娉婷瞠眸,張唇欲語,突地,一抹巨大、滿是壓迫感的陰影由身後籠罩住她們主僕倆。
「你跌倒?!」那沉沉嗄語猶如晴日響雷,「轟」地猛下。
「哇啊啊!」主僕二人同時回首,一瞧,臉都擰了。
就說「壞事」不能常做,夜路走多了要遇鬼的。
此時,立在她們身後的刀義天,那張方顎緊繃、太陽穴突跳、風塵僕僕的鐵青俊臉,與傳說中的惡鬼真有幾分相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