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晏柔
被血染紅的銀色長刀和純潔無瑕的白色紙鶴,是差異多麼巨大的兩樣東西,一個帶來的是親人無止盡的淚水,另一個帶來的卻是孩童無比歡欣的笑容。
早知道一開始老實當個街頭的流浪藝人不就得了!何苦惹來日後滿手血腥。
不、不行!他不可以又任自己沉浸在過去的陰霾!益慶猛然搖頭,企圖將灰澀的思緒趕出腦海,取而代之的是陸滌香天真無邪的笑容,以及陸勻香笑中帶淚的欣慰面容。
雖然他對於美貌的女子早已提不起任何興致,可是陸勻香身上卓然出塵的氣質,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面帶薄霜的容顏下,隱藏著尋常人不易察覺的哀傷。
他很好奇是怎樣的環境,才會造就如此一位年輕女子肩上的那副重擔。他有一個奇怪預感,若他置之不理,難保這名女子不會踏上跟他一般無奈的宿命。
他可不願意讓上天奪走這個曾讓他驚艷的微笑,如果一隻紙鶴、一條手絹可以撫慰他們姐弟的心,那麼他願意犧牲一切,換取他們更深更大的笑容。前提是,如果他還有這個資格的話!
「叩、叩!」
陸勻香手裡端著一杯熱騰騰的香茗,輕敲著益慶的房門。
她原想趁著早膳前,先請他品嚐一杯陸記茶莊的特藏茶品,豈料,她等了一會兒,卻不見他出聲應門。
「益慶公子,你在嗎?」陸勻香再次叩門問道,得到的回答依舊是一片沉默。
奇怪,這麼早他上哪兒去了?她想著想著,忽然聽見後院傳來一陣淅瀝瀝的水聲。
是辛媽、小梅還是長工阿柱?循著水聲,她來到後院水井旁,愕然發現一位裸著上半身的男子,正汲取井裡頭的水,一桶桶地往頭上猛澆。
三月的天氣雖然已逐漸回暖,可是晨間的溫度依舊甚低,有時草地上還會結起一層薄霜,而眼前居然有人不懼寒冷,敢以冰涼透骨的井水沖涼,她簡直有些不敢置信。
晨間練武是益慶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每當太陽升起,他便會起身到外頭院子鍛煉身體,或是舞刀、或是弄棍,不過現下沒有配帶任何武器的他,僅是單純練練拳腳,卻也熱得滿身是汗。
「啊!陸姑娘,早。」他頭也不回,憑著腳步聲便已辨出來人是誰,他放下手中木桶,左右用力搖頭將濕發甩干,這才轉身自然地對她露出粲然一笑。
不過對陸勻香來說,這可是她第一次直視男性的裸體,她嚇了一跳趕緊閉上雙眼,思緒卻不禁飄回昨天和他的親密接觸,雙頰忍不住飛紅起來。
「益、益慶公子,可、可以請你先將衣服穿上嗎?」
「什麼衣服?」他一時之間還不知陸勻香所言何事,待看見她緊閉的雙眼時,才記起此刻自己上半身是不著片縷的。
「對、對不起。」他慌忙地將上衣迅速穿起,迭聲道歉。
陸勻香不敢馬上張開雙眼,可是他那身肌肉勻稱的體魄,已進到她的腦海中久久不去,她的心跳不停地快速向上竄升,臉頰似乎更加發燙了。
「可以了,你可以張開眼睛了。」他對於自己一時不察,而讓她受到驚嚇,感到相當抱歉。
她在平緩自己急促的呼吸後,慢慢睜開雙眼,益慶那俊秀英挺的姿態隨即映入眼簾。
她並不否認益慶是她目前為止所見過最英俊的男子,可是讓她如此不知所措、芳心大亂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率真,以及一股莫名的奇異魅力。
像是揉和快樂與悲傷的情緒般,他的臉上總是同時有著這兩種性質迥然不同的神情,還有……他笑起來的樣子太像滌香了,所以她無法將他當尋常男子看待。
益慶當然不知她此刻內心所想,在他眼中,陸勻香是一朵沐浴在月光下的白色茶花,嬌弱卻又如此凜然不可侵犯。他不曾對她抱持任何非份之想,只想在一旁好好守護著她,替她抵擋未來無情的飛雪風霜。
時間,在兩人默默無言中悄悄流逝。待回神,不遠處已傳來小梅呼喚用膳。
「小姐、公子,請你們前往廳堂用早膳。」
「來了。」兩人同聲回答,隨即跟隨著小梅進到屋裡。
可是走到一半,陸勻香這才想起手中那杯香茗尚未遞給他。算了!反正茶也已經冷了。
但眼尖的益慶可沒有忽略,他朝她頑皮一笑,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那杯冷茶,咕嚕咕嚕地三兩口便全數喝了下去。
「這茶真是好喝!」他咂咂嘴,意猶未盡地讚美。
陸勻香為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好氣又好笑,臉上的薄冰又再一次融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對了,今日是我們茶莊制茶工作最後一天,不知益慶公子是否有興趣與勻香一同前往?」
「嗯,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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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飯過後,一幫制茶的師傅便陸續前來茶莊上工。
「小姐,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領頭的張忠正吆喝著一幫手下,將最後幾簍茶菁搬進鍋爐房中待炒。
「忠哥,今天是你們最後一天上工了,真謝謝你們這段時間的幫忙,我已經吩咐小梅跟常伯上街買菜,準備今天晚上的收功宴,請你們大家務必賞光。」
這是建安地區許多茶莊多年來的慣例,在每季制茶工作結束的當天晚上,茶莊便會設宴款待辛苦工作的一幫制茶師傅。陸記茶莊雖然規模小,不像其它大茶莊可以請大廚師入府設宴,不過在小梅與辛蘭的精心烹調之下,酒席倒也色香味俱全,再加上女主人陸勻香的盡心招待,張忠底下這批師傅,可是年年都很期盼這天的到來。
「這是當然。承蒙小姐抬舉,我們這幫粗人才能在這裡混口飯吃。」
「忠哥,你別這麼說,勻香才要感謝各位百忙中還願意抽空過來幫忙。要不是有你跟這幫師傅們,我們陸記茶莊也不會有今日。」
「小姐,你也別客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一旁經過的師傅聽到陸勻香如此謙虛,連忙笑著對她說道。
「是啊!是啊!能在小姐的茶莊裡工作,才是我們的福氣。」又有另一名中年師傅扛著一簍茶菁經過,出聲贊同。
聽見週遭此起彼落的贊成聲音,陸勻香只覺內心一陣溫暖,一時間感動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各位師傅,我……」
「小姐,你不要再客氣了,我們大夥兒都很高興可以幫上小姐的忙。」正當張忠回話同時,他愕然發現一直跟在陸勻香身後左顧右盼、滿臉好奇的益慶。「對了,這位是……」
她為自己的一時粗心感到抱歉萬分,連忙向張忠介紹,「忠哥,這位是遠從日本來的益慶公子,因為他對茶葉相當有興趣,而且也十分有研究,所以我便邀請他一同前來觀看各位師傅的工作情形。」
益慶聽到她提起自己的名字,連忙收起一進門後便四處張望的好奇視線,正經八百地向大家自我介紹,「你們好,我叫益慶,是從大海很遠的地方──日本來的。」
「忠哥,是不是可以讓他看看制茶的過程?」陸勻香客氣地向張忠問道。雖然她是茶莊的主人,可是一旦進入制茶院裡,主事者便是張忠,基於禮儀,她一定要得到他的同意才行。
「放心,益慶公子交給我就行了,小姐你先過去吧。」他知道小姐十分掛心那品要參加鑒定大會的新茶。
陸勻香轉身離去後,張忠克盡地主之誼,熱心地替益慶介紹這間制茶院裡的種種器具,以及茶葉的製程。
最後,他們來到了製作茶品最重要的地方──鍋爐室。此時的屋裡因為鍋爐中的火已經升起,周圍顯得十分燥熱,只見三個巨大的爐灶位在屋子正中央,每個爐灶上放著一個巨大的鐵鍋,鐵鍋大小足有兩人手臂圍起那麼大。每個鐵鍋前則站著兩位師傅,執著鐵鏟奮力翻炒鍋裡熱氣沸騰的茶菁,原本帶著發酵味道的茶菁隨著溫度升高,逐漸散發出茶葉芳香的味道。
「這就是『殺菁』了。發酵過的茶葉經過翻炒才能除掉臭氣,真正散發出茶香,不過這還不算完成。」
張忠解說的同時,有兩位師傅正將炒熱的茶菁以鍋鏟鏟至一個大桶子,再以抹布隔熱抬起,準備送到下一個爐灶繼續翻炒,沒想到一個不注意,其中一人竟被腳邊的竹簍絆倒,眼見一桶熱騰騰的高溫茶菁即將灑在另一名師傅身上。
「危險!」一旁眾人大聲喊叫,可是意外發生得實在太突然,看來應該沒有人能夠阻止悲劇發生了。
「啊!」那名即將被茶菁燙傷的師傅驚嚇地閉起雙眼,以手抱頭、身軀蜷曲地放聲大叫。豈料幾秒鐘過去了,預期的滾燙卻並未降臨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他緩緩張開雙眼,一映入眼簾的竟是益慶赤手空拳,高舉那個裝滿熾熱茶菁桶子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