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齊晏
「妳是誰?沒見過妳,是哪一家的新媳婦兒呀?」她笑得既純真又和善,雙手卻已經忍不住握成了拳頭狀。
少婦盈盈一笑。「宋家的。」
「噢,宋家的?妳是宋良喬新娶的媳婦兒嗎?」湛離點點頭,笑容迅速收起。「妳走吧,醋大蒜我不賣了。」
「什麼?!」少婦傻住。
湛離轉身再度把右手伸進辣豆醬裡抓出一根根醃蘿蔔來,心裡暗罵著宋良喬,居然會娶進這麼一房既不上道又招人討厭的媳婦兒!
「妳為什麼不賣?」少婦不悅地站前一步。
「這還用得著問嗎?」嬌滴滴、懶洋洋的嗓音從隔壁「雲容糕餅鋪」飄了過來。「妳只要好聲好氣地叫聲『離姑娘』,她又怎麼會不肯賣呢?」
少婦轉過頭去,看見一個描眉畫鬢、衣飾光鮮的美麗女子,扭著纖腰晃過來,隨手拈起甕裡的一塊鹹梅送進口中。
「還得好聲好氣稱『姑娘』才肯賣,有人這麼做生意的嗎?架子可真大啊!」少婦不甘示弱地回嘴。
「妳剛嫁過來這兒,不太明白我們『水月街』的規矩,我就來教教妳。」那嬌滴滴的姑娘在少婦身邊慢慢轉過一圈,笑咪咪地說道:「宋家小媳婦兒,下回到『雲容糕餅鋪』買糕餅時,麻煩也得客客氣氣喊我一聲『妍姑娘』,否則,我家的糕餅妳也是買不到的喲!」
少婦的臉色難看極了。「妳們明擺著是欺負人嘛!」
「呵,紫妍,惡人先告狀了!」湛離抬起左手掩嘴,笑得好不燦爛。「看來有人還不知道宋老太爺最愛吃我家的醋大蒜了,一天沒吃,飯也不香吶!」她甩甩沾滿辣豆醬的右手,甩飛出去的幾滴辣豆醬濺到了少婦的新衣裙上。
「妳──」少婦氣得脹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啊!不好意思,弄髒了妳的新衣裳。」湛離一臉無辜地掩口低呼。
「妳好樣兒的!我去告訴我家相公!」少婦忿忿地跺腳,氣呼呼地轉身離去。
「勞駕腳步快一些,妳家相公從小被我打到大的,我現在拳頭癢著呢,快叫他過來讓我揍兩拳!」湛離對著少婦的背影喊道。
「哈哈哈──」韓紫妍笑得前俯後仰。「幹得好啊!阿離,真不知道宋家是怎麼幫宋良喬弄來這麼個俗貨當媳婦兒,宋良喬要是知道自己的媳婦兒衝著妳叫『賣醬菜的』,怕不嚇得兩腿打顫吧!」
「人家說的也沒錯,我討厭被人叫『賣醬菜的』,幹麼不去改賣別的東西?賣花兒的、賣胭脂的、賣玉的,這些喊起來也好聽多了。」湛離一邊舀水沖洗右手上沾滿的辣豆醬,一邊嘀咕著。
「那妳得去怪妳的先祖了,怎麼什麼都不會,就只會醃醬菜這門絕活。」
「噓,小聲點兒!」湛離慌張地打手勢急嚷。「別提我家的先祖行嗎?當心被我娘聽見了,她心裡又要不舒服了!她一不舒服,我就倒楣!」
韓紫妍連忙摀住嘴。她和湛離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街坊鄰居,自然聽說過關於湛氏被閻氏詛咒的傳說,而且這個傳說不只「水月街」每個人都知道,應該說整個「翠微鎮」上無人不知。
「阿離,其實宋良喬是喜歡妳的對嗎?」紫妍瞅著她,輕聲說。
「他成天被我揍,會喜歡我?」她失聲一笑。
「他要是不喜歡妳,幹麼妳揍他的時候他從來都不躲不閃呢?一個大男人會怕了妳的粉拳繡腿?別說笑了!」
「現在說這個做什麼,人家都娶媳婦兒了。」湛離默默地擦乾手。
紫妍歎口氣。「要不是因為那個詛咒,妳早就嫁人了。」
「說到嫁人,青田鎮的杜家不是去妳家提親了嗎?怎麼樣,成了沒有?」湛離輕巧地把話題從自己身上轉開。
「應該是成了,我爹娘正在看良辰吉日。」紫妍低下頭,從另一個甕中拈起一塊醬冬瓜吃。
「真的!」湛離真心地為她高興。「妳可好了,杜保業我們都見過的,人品還不差。」
「還行吧,我對他沒什麼太大的感覺,嫁人不就是這麼回事嗎?」紫妍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醬冬瓜。
「這是配飯吃的,妳老愛這麼吃,不覺得鹹嗎?」湛離倒了杯茶給她。
紫妍接過茶喝了幾口。「等我嫁了,要想吃到這味道可不容易了,趁我還沒出嫁以前,妳就隨我吃吧。」她說著,突然有些哽咽。
湛離抿著唇,覺得胸口像被什麼東西沉沉地壓著,很不好受。
「人長大了真不好,宋良喬娶妻了,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跟我們打打鬧鬧。再過一陣子,妳也要嫁到青田鎮了,以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杜保業還有個弟弟,不如妳嫁給他,這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紫妍異想天開地笑說。
湛離白了她一眼。「很不錯的笑話,明知道正常人家不會想娶我,妳又何必開我玩笑?」
因為那一個陰魂不散的詛咒,讓她已經年過二十歲了還不見半個男人上門提親。娘曾經對她說過,不管對方斷手或是瘸腿,只要肯上門提親的男人,她都一定點頭同意。
「阿離,對不起!妳知道我不是有意的。」紫妍扯著她的衣袖道歉。
「我當然知道。」她好笑地揮揮手。
「妍姑娘,我要買如意糕!」一個老太太從隔壁探頭過來喚道。
「好,我來了!」紫妍趕忙回去招呼老太太。
湛離深深吸口氣,嗅到的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醬菜氣味,忍不住幽幽一歎。也許,她會和娘一樣,這一輩子都離不開醬菜了。
湛大娘從地窖裡抱出一壇醬菜,湛離立刻伸手去接過醬菜,然後再把圓圓胖胖的身軀扶出來。
「妳剛剛跟誰鬥嘴了?」湛大娘拍了拍衣上的塵土。
「是宋良喬的新媳婦兒,她好沒教養,喊我『賣醬菜的』,還說沒看出我是個姑娘。下回看到宋良喬,非臭罵他一頓不可,讓他好好管教一下他的媳婦兒!」湛離沒好氣地低聲咕噥。
湛大娘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接著重重一歎。「阿離呀,妳這個樣子,遲早有一天會把全鎮的人都給得罪光的。」
「是人家先得罪我的,怎麼說我得罪他們呢?」湛離不悅至極。
「咱們家世世代代都是賣醬菜的,人家這麼喊有什麼打緊?這樣就讓妳上火了,還不肯把醬菜賣給人家,怎麼,妳是嫌咱們家還不夠窮是嗎?」湛大娘的熊掌朝她頭上敲了一記。
湛離咬牙撫著痛處。「話不是這麼說,人窮也要窮得有骨氣呀!」
「妳這歌唱得好,可妳老娘不愛聽!我這輩子可是窮怕了,少跟我說什麼骨氣不骨氣的!」湛大娘忙碌地把存在地窖兩年的醬菜罈子揭開。
湛離清了清喉嚨。「娘,鋪子妳先照看著,我出去一下。」
「去哪兒呀?」
「紫妍要嫁人了,我去挑件禮送她。」她低聲說。
「去吧。」湛大娘唉聲歎氣。「老是妳送禮給人家,什麼時候才輪得到人家送賀禮給咱們呀!」
湛離感覺心口被捅了一刀。
別指望了,我這輩子嫁給醬菜是嫁定了。她把想說的話硬生生地嚥回肚子裡,悶聲不響地回房換上她最好的一件衣裳,然後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荷包來,那荷包裡有她存了很久的銀子。
最好的朋友要出嫁了,就算花光所有的積蓄,她也要買件好東西送給她。
☆☆☆☆☆☆☆☆☆☆☆☆☆☆☆☆☆☆☆☆☆☆
「翠微鎮」有兩條大街,一條是「水月街」,一條是「風泊街」。
「水月街」是專賣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雜貨大街,而「風泊街」則是雅游文化之所,賣的都是些字畫、古玩和金銀玉器等等。
去這兩條街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水月街」是女人和豪府僕婢們採買雜貨的地方,而男人、文人、富家子弟則喜歡逛「風泊街」。
湛離隻身來到女人很少出現的「風泊街」閒逛,一走到「風泊街」,她立刻就感覺到不同於「水月街」的氣氛。「水月街」漫是人聲巿聲,吵雜喧囂,是凡俗的紛擾世界;「風泊街」則是靜悄悄的,儒雅溫文的男人們悠閒地欣賞字畫,身穿華服的公子千金看錦鍛、買金玉,一派繁華富麗景象。
湛離低頭看了看陳舊的繡花鞋,後悔沒有把新做好的那雙鞋穿出來。
經過一間專賣白玉的店舖時,她佇足看了半晌,最後相中了幾件玉珮。
「這雕的是什麼?」她走進鋪裡,興沖沖地問掌櫃。
「這是荔枝玉,上品的白玉。」掌櫃瞇著眼打量湛離。
「我問你雕的是什麼?」她可不懂什麼上品、什麼荔枝玉的,她只對玉上面雕刻的孩童感興趣,也沒聽出掌櫃語氣中的傲慢和敷衍。
「這上頭雕的是把玩蓮花的孩童,有『連生貴子』的意思。」掌櫃一隻手誇張地捏著鼻子,好像難以忍受什麼怪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