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樓雨晴
「你,要去哪裡?」
他微笑走向她,憐惜輕撫她蒼白的臉容。「妳答應過不問的。」
指掌輕撩起一綹髮絲,把玩著,眷眷戀戀。「我想,妳是愛我的。」雖然她從沒說過,但他知道,也感受得到。「妳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代表妳的心沒有死去,情緒沒有冰封,妳還可以有知覺、有喜怒哀樂,有愛上任何人的能力。」
低頭,淺吻一記。「妳知道,妳有個極特殊的能力嗎?妳的心自有意識,能被妳愛上的男人,必然是值得的,妳最大的魔力,是教妳愛上的男人也深愛上妳,所以,努力再去愛一次,愛一個值得妳愛的男人,讓自己幸福。」
「難道,你來這一遭,就只是要我愛上別人?」如果她愛上了別人,那他還剩下些什麼?
「是啊!」他苦笑。找回她所有的情緒,懂愛,會哭會笑,他就放心了。未來,會有另一個男人給她滿滿、滿滿的愛和希望,無須擔慮。
她什麼也不說,連一句道別也沒有,就好像,這一切對她沒有任何的意義。
他用力摟緊她。「再見,晚晚。」
最後一次,這樣喊她,他沒回頭,步伐堅定地走出大門。明明,是死過一回的人,為什麼心還會痛?
「我送你一程。」他陪她一段,她送他一程。默默跟在身後,為他開門,下樓。
走出大樓,他不敢看她,只說:「到這裡就好,妳上去吧。」
她恍若未聞,靜靜相陪。
走出社區,是人行道。
「夠了,妳回去。」
她仍是不為所動。
再出去,就是大街了。
「晚晚,別這樣!」明明是冬季,為什麼今天的太陽會刺目得令人意識昏茫……
他,快撐不住了。
他一咬牙,橫越馬路。
心臟莫名地痛縮,沒來由的奇異感觸令他回過頭。她沒再跟上,恍若失魂地站在人行道邊緣,像尊沒有生命的木偶,失了準頭的轎車衝上人行道,她卻麻木無覺。
「晚晚!」他爆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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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大的衝撞力,幾乎將神魂撞離軀體,唯一的意念,只剩──保護她!
保護她,不顧一切。
往醫院的途中,放眼皆是刺目的白,過程中他一直力持清醒。
眼睛睜不開,但他發誓,意識絕對是清楚的。
「韓──」一聲好輕好柔的叫喚迴盪耳邊,他渾身一震。
「我知道是你,一直都知道,我以為不說破,就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你就不會離去,我只是……不要你走。」
用盡一身的力氣,他睜開了眼。「我知道。」
「韓──」
他扯開笑,卻笑得悲涼。「我知道,妳一點一滴在找回過去;我知道,妳只是在故作無知;我知道,妳已經找回完整的自己;我知道,妳認得出我來。晚晚,我們曾經那麼親密,就算妳努力想裝出一年前麻木無覺的樣子,眼裡的情緒又怎麼掩藏得住?妳想讓我放心不下,讓我有撐下去的力量,這些我統統明白,就因為明白沒有我,妳也可以熬下去了,所以我才能安心離去。」
「就這樣?對於其他事情,你沒有什麼要交代的?」
「有……」想交代的很多,卻說不完。「我一直忘了向妳說,對不起。」
對不起……就這三個字?!「到頭來,你還是選擇她?為她捨命相陪也不後悔,那又為什麼還要回來?為什麼要讓我再痛一次?」
「不……」他沒有,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捨下她!車禍不是意外,但想同歸於盡的人並不是他,他捨不得她……
就因為這樣,他無法瞑目。
她的傷慟、悲恨,濃烈得教他無法安息。
他只能揪著心,凝視黑暗中那眼神慟極、卻哭不出來的容顏,想擁抱、想安慰卻力不從心,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哭墳,看著悲傷點滴吞噬她所有的知覺、記憶,成為沒有過去的活死人……
他走不開,他知道她在慢性自殺,在他負她那樣深,傷她那樣重之後,他放不下,再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毀掉自己。
於是,他不惜一切,只要能挽回她生命中一絲曙光,他可以賠上所有。
會找上楊品璿,是因為他是他生命終了前,最後一個接觸到的人。
鬆開掌心,一枚戒指滑落床畔,季向晚拾起,凝視戒環內的「晚」字刻痕。
「我……請他,交給妳……並且,轉告妳……對不起……」還有,此生的最愛,是妳。
楊品璿沒有做到,因為那時的她,無意理會任何人。
她恨,他如此決絕,連最後一面也不讓她見。
而楊品璿,在那之後的一個月撒手人寰,走得很突然,誰也來不及做心理準備。
他與他,有著同樣的牽念,也許,是那樣頻律相近的強烈執念牽引著,也或許還有其他原因,他只知道,他有非留下不可的決心。他和楊品璿不同,徐靜媛或許會介懷一生,但她夠堅強。可他的晚晚不一樣,有些事他必須去做,否則她這一生會毀在他手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喃喃念道。「記不記得,妳大二那年,我陪妳旁聽那堂中國古典文學?」
「記得。」那是好夢幻,充滿浪漫色彩的明代戲曲,叫《牡丹亭》。
愛情,能教人生,教人死,女主角神奇地為愛還魂,當時他還嗤為無稽,又怎料想得到,他遇到,也做到了。
儘管,強求不屬於他的軀體,靈魂飽受凌遲,他一刻也不曾後悔過,耗弱的魂體會如何,已經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他們連來生,都不再有。
但是,這樣就夠了,能夠看著她走回人生的正軌,他可以微笑祝福,無怨,無悔。
「我……替楊品璿,立了遺囑和……遺書,將他的所有,留給……他的未婚妻,在律師那裡,請妳……通知她……」他知道楊品璿在想什麼,這是他最後,能為所有人做的了。
「我懂。」她握住他的手。
「對不起……」最終,什麼都沒能留給她。
除了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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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麻木地走在醫院長廊,眼眸乾澀,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真奇怪,她居然可以這麼平靜,從頭到尾不掉一滴淚。
是醫院的冷氣太強嗎?她雙手環抱住自己,感到好冷,好孤單。到頭來,仍是只剩她孑然一身……
彎向迴廊轉角,與來人不期然擦撞了下。
「啊!」
「對不起。」兩人同聲開口,她面無表情,彎身替對方撿拾掉落的藥品,兩相對望,那方驚呼了聲,臉色頓時煞白。
「是妳!」
「我?」腦子太空,已經無法思考。她,見過她嗎?
「他在哪裡?!」對方激動地扣住她的細肩,力道之大,已令她疼痛地蹙眉。
「我想妳認錯人了,請放開。」
「不,不會,我不可能認錯……」一年來,這張容顏她牢記著,不曾或忘。這張比她更美、更令男人傾心的容顏……
「放開!」她憤怒地揮臂掙開,此刻她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釋放悲傷,這樣都不行嗎?
「別……走……至少告訴我……他好不好?」
虛弱的嗓音,淒涼的聲調,挽住了她的腳步。側眸,回視那已淚流滿腮的容顏。
那雙眼……傷慟、淒迷的淚眼……勾起那段最晦澀、不欲回想的記憶。
原來,是她,另一名被遺棄的女人。
她們,傷痛在同一個風雨交織的夜晚。
「妳還想著他?」都一年了,也以為這女子早忘了。是他先背棄愛情,不是嗎?那麼,她為什麼還會念念不忘那個在她最無助時,狠心遺棄她的男人?
「不,我恨他。」
「是嗎?那還找他做什麼?」
「我只是……」倔強抿唇。「想讓他後悔,讓他明白他放棄的是什麼!沒有他,我過得更好、更自在!」
「那很好,祝福妳。」沒有任何的嘲諷,她冷冷點頭,轉身。
「等等!妳和他……還好嗎?」沒忘記,他是為了這張比她更美的容顏而遺棄她,將當時絕望的她,更加打入萬劫不復的煉獄,看清人性的現實與醜陋,不該想著他,不該還惦著他,只是……只是……
眼神迷惘了下,才想起當年隨口扯的謊。「如果我說,我也玩弄他、拋棄他,替妳報復薄情郎,這樣妳會不會比較開心?」
「妳!」女子握拳,看得出她是真的憤怒、怨恨。「如果不是真心愛他,為何要奪?當第三者很有趣嗎?踩著別人的傷痛任意遊戲很好玩嗎?妳有沒有羞恥心!」
「我的男人也被搶奪,我的淚又該往哪裡流?我的苦又該向誰說?不要以為世上不幸的人只有妳!不要以為只有妳懂得失去的痛苦!」胸口沉沉地壓著什麼,重得快要不能呼吸,季向晚惡意地想傷人,想……做些什麼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