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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頁 文 / 唐瑄

    「村長,發生什麼事了?」

    這場暴雨來得太急,村長急著撤離住在低窪地區的居民,一看到馮蜜,她氣了。「這種天氣你幹嘛來?!村子到處淹水,你沒看見嗎?快回去!」

    「我車上有雨衣,穿好之後我馬上來幫你忙!」馮蜜扯嗓說著,跟滿山呼哮的風雨聲拚了,跑回車上拿雨衣時,她思索一下之前村長告訴她有幾戶人家的地勢特別低,馮蜜回頭數著被村裡的年輕人攙扶出來的老人家。

    趙婆婆、孫奶奶、齊婆婆,唯獨不見……「村長!白奶奶呢?」

    正在指揮調度村民的村長心一涼,趕忙跑入用來充當臨時收容所的兩戶人家繞一圈,不一會,她氣急敗壞地跑出來吼著馮蜜:

    「白奶奶一定是回頭去救你那些該死的雞了!我告訴過你會發生這種事!萬一老人家有個三長兩短——」村長還沒吼完,馮蜜臉色蒼白,已經顧不得拿雨衣,撐著開花的雨傘,她摸黑急急忙忙往白奶奶的四合院跑去。「喂!我的手電筒跟雨衣等一下!你等一下!喂!喂——」

    村長脫下身上的雨衣要給她時,馮蜜的身影已經融入雨夜中。

    「馮蜜!」村長追了一小段路,眼看風雨越來越大,她管不了可以自理的年輕人,回屋安置老人。遞茶遞毛巾,催老人把濕衣服換下來,指揮村民堆沙包,屋外屋內忙得團團轉。一整夜,男人女人的腳步來來去去,村裡的青壯人口全數出動,鬍子、李老師、梅應朗,一個個摟著見慣大風大雨、臉上堆滿笑的老婆婆們進門了。

    村長一一遞茶過去,讓忙了一整夜的村民取暖。在這種寒夜裡——

    「白奶奶,你把小蜜小姐的雞仔帶來嘍?」

    好不容易鬆口氣喝杯熱茶的村長聽到老人家的閒談,心猛然一抽,這才發現屋子裡少了一位台北來的嬌客。馮蜜始終沒回來。

    「鬍子,你帶白奶奶回來的時候沒看見馮小姐嗎?」聽鬍子回答沒有,村長不敢浪費時間,趕緊說:「她剛剛來了,看不到白奶奶就跑去找她了。」站在門邊幫老人蓋毛毯的男人連驚慌失措的時間都沒有,聞言立刻衝了出去之後,村長突然想起一事,急忙告訴也準備跟去找人的鬍子:「馮蜜會不會跑到溪邊去找白奶奶了?我告訴她,白奶奶的雞鴨常常溜到那裡去——」

    屋內的男人全部衝了出去!

    只能在屋裡留守照看老人家的村長,在門邊急白了臉……

    「小蜜小姐很機靈,她鴻福齊天,沒事的。來,小咪,來這裡坐。」

    「奶奶……」難過驚懼得說不出話,此刻終於能夠體會馮蜜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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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天雨路滑,馮蜜抖著聲音一路找到溪邊來,看著底下水位暴漲的溪流,水流湍急,她拚命告訴自己不許哭。但人命關天,萬一婆婆真的有個什麼,她該怎麼贖罪,一條人命她要拿什麼來還,拿什麼還……

    「婆婆!婆婆!」無法承受地啜泣出聲,摸著樹就要往下走。

    「小蜜!」一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焦急地找過來。「小蜜!小——」看見那個蹲在路邊準備到溪邊的人,梅應朗嚇一跳,趕緊衝過來將她拉入懷中。差點被她大膽的舉動嚇死,差點就被她嚇死了……嚇死了……

    「梅應朗,婆婆去找小雞了,她不見了,不見了!」看見梅應朗,她終於嚇壞地哭出來,對他嚎啕大哭著:「婆婆不見了,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我想下去找她。」

    「白奶奶沒事。」梅應朗緊緊擁著她,怕她不小心摔下去。「她沒事。」

    「都是我害的,如果我沒把小雞寄養在她那裡就沒事了。都是我害的。」在漆黑的夜裡到處找不到老人家的恐懼,刻骨銘心,不是簡單的三言兩語可以消弭。她完全聽不進去,徹底被恐慌擊倒,一向引以為傲的自信全失。

    嚇壞了。

    就算梅應朗再三保證,就算隨後趕來支援的村民們向她保證白奶奶沒事,甚至將她帶回村子,讓她摸著安然無恙的白奶奶,嚇壞的人還是哭個不停。她哭得眼淚鼻水齊飆,再也顧不得什麼美麗的外在,此刻人命最重要。如果她害死婆婆,她會受不了……大家一定恨她,她也會討厭自己……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小蜜……」

    因為不知如何止住她的淚水,梅應朗比她更慌,將她帶了回去。

    他幫哭到聲音沙啞的她洗了個熱水澡,幫她吹乾了頭髮,然後抱著她坐在紅眠床上,全心全意安撫著她受創的心靈,不斷不斷地安慰因自責甚深而哭個不停的她:「婆婆沒事,你別哭了。你哭這麼傷心,老人家看了會難受的。」喉嚨又一陣收緊,聲音陪她一起沙啞著:「你聲音都啞了,別哭了,大家都很喜歡你。不要哭。」

    「是啊是啊,小蜜小姐,阿朗說的沒錯。你不要哭了。來,喝一口符水。」

    隨後跟來關心的婆婆媽媽團,全程關注著小蜜小姐撞邪之後的後續發展。每一個細節,她們都不放過,即便梅應朗在浴室幫馮蜜洗澡,她們也站在外面全程監督著,幫忙遞米拿鹽與艾草,指揮梅應朗如何使用這些東西幫小蜜小姐收驚鎮魂。

    為了幫小蜜小姐驅邪,一整晚,婆婆媽媽們在梅應朗房裡進進出出。

    梅應朗面向窗戶,看著屋外的大風大雨,想著十一年前,他落魄潦倒來到山村,婆婆們無條件收留他,那個清晨他也是被這股溫暖感動,並且重拾對人的信心。十一年過去,老人們的溫柔寬厚未曾改變。變的是他,他覺得不滿足,他想要更多。

    他懷裡的大哭漸漸變成零星的啜泣時,窗外的夜已深。

    「阿朗,明天起來把這張符燒給小蜜小姐喝下。收驚的步驟要記得。」

    有人在搖著他的手臂,悔應朗猛然回神,對上一雙雙關懷的老眼。他接下收驚符。「十二點了,婆婆,您們回去休息吧。小蜜沒事,我——」

    「你別下來,我們自己走,年紀又不是多大了。老要你顧前顧後。」

    「年輕人要去開創自己的人生,四十年後再回來這裡定居。」

    老人家們心心唸唸都是年輕人的前途,逮到機會總不忘舊話重提。可這次,梅應朗終於給了回應:

    「以後我和小蜜會常回來探望您們的。」

    正要踏出房間的婆婆媽媽聞言一愕,不敢相信地轉頭對望著。

    「這些年,謝謝婆婆們——」

    「好了好了!」急著出去跟其他人分享這個好消息,順便勸勸村裡其他的年輕人。「你這孩子已經做得夠多說得夠多了。你想開就好想開就好!以後帶小孩回來給咱們看看就好。」

    夜色深沈,屋外的風雨仍然,幸好他懷裡的風雨逐漸平息了。

    隨著沙啞的啜泣聲漸漸轉小,梅應朗驚嚇驚懼的心神也漸漸安定下來。大概是因為此刻她在他懷中,所以無懼;大概是因為,他知道明天早上醒來,她會在懷中,所以驚慌失措的心逐漸安定。逐漸安定……

    屋內總算只剩下他們兩人,梅應朗摸著還在抽顫的睡臉。

    他想跟小蜜在一起,不想再看著她離去。

    光想念,已經不能滿足他。他變得貪心了,他想確實地擁有這份幸福。

    他想掌握他的幸福……

    「阿朗,她沒事吧?」

    老人走後,緊張害怕的情緒全部表露無遺,沒想到這麼晚還有人造訪,梅應朗驚慌地轉頭瞥去,看見村長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似乎很怕看到他責難的目光一樣,頭不太敢抬起。梅應朗溫柔說著:「她睡著了,哭到睡著了……」說著,晴澈的眼瞳望向睡夢中猶會抽泣兩聲的嫣紅睡臉。

    村長如釋重負,就要過來幫忙。「讓她躺下來睡,不然你手會——」

    酸字還沒出口,村長就心酸不已地看見梅應朗看著馮蜜的臉上堆滿了深愛與憐愛。他拉高棉被,看她的表情有些不自在,說著:

    「我等一下……再……」

    村長驀然停步,終於知道他為什麼會那麼驚慌了,因為今晚嚇壞的不止有她與馮蜜。或許,他才是那個被嚇得最嚴重的人。從梅應朗抱著馮蜜不放的雙手,村長終於認清一個事實——

    根本不是馮蜜纏著他不放,而是阿朗放不開馮蜜。

    是她自己白白錯失六年的機會,是她變得貪婪了。原本她真的只要他幸福就好,後來因為他一直待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似乎也不打算改變現況,她漸漸覺得這是他們兩人的幸福,未來似乎是可以期待,別人不應介入。對他的祝福於是漸漸變質,她變得貪心,漸漸把他當成自己的私有物。

    最後竟然因為自己不知把握機會,任兩人的緣分流失,而怪罪馮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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