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如君穿著一身大紅霞帔,頭上戴著沉甸甸的鳳冠,坐在這間被佈置成喜房的上房裡,心中卻是七上八下的。
怎麼辦?娘教過她,等會兒齊大爺——不、不對,該改口叫「相公」了——等會兒相公進房來,他們就得共度「洞房花燭夜」……
娘還說,儘管相公明言他娶自己,是為了討一個不會欺負親生兒子的後娘兼免錢奶娘回去,但既然娶了妻子就一定會圓房,於是硬是拉著她說了些她聽得似懂非懂、卻又忍不住臉紅心跳的話……
可是,她才見過相公一次,只記得他長得極俊、極好看,連他是什麼性子、什麼脾氣都不曉得,卻要跟他脫光衣服過上一夜?!這樣羞死人的事情,她怎麼可能辦得到啊!
每個新嫁娘都是這樣嗎?一方面擔心害怕,另一方面又有些期待地等待著夫君來掀開自己的紅蓋頭,緊張得一顆心都快要從嘴巴裡頭蹦出來了。
她正在不安地胡思亂想之際,一道沉穩緩慢的腳步聲驀地在靜得嚇人的客棧裡響起,教她驚得差點從床上彈跳起來。
那道屬於男人的穩重腳步聲逐漸靠近,一步一響都像打在她的心口上。頓覺呼吸困難的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將身子繃得緊緊地,還屏住了氣息不敢吐納。
她拍拍胸脯,要自己定下心神,就在這轉眼之間,腳步聲已來到了新房門前。
「咿呀」一聲,木門被緩緩推開,男人跨過門坎進到房裡來,接著關了門,穩穩地走至她面前,停住不動。
因為無法看見他的表情和動作,如君疑惑地從蓋頭下方瞅著齊燁那雙黑色絲質靴子,不明白他為何要一語不發地站在那兒,更不明白他為何都進房好久了,還遲遲不來掀開自己的頭巾。
這鳳冠壓得她全身腰酸背痛,脖子也快斷了!她蠕了蠕唇瓣,想喚他一聲,卻想起娘親千交代萬叮囑,在相公還沒來掀蓋頭之前,都不可以動也不可以開口說話而忍了下來。
可是……真的很酸啊……
「相、相公?」頂了數個時辰幾斤重的鳳冠,她再也無法忍耐全身的不適,訥訥地開了口。
男人方才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否則她的話不會讓他渾身一震,連喜袍的袍角都微微地撼動了一下——這也是她從紅蓋頭下那一小方視線看到的。
「嗯。」
齊燁的確是因她的叫喚才突然回過神來。他冷淡地應了聲,拿起桌上準備好的秤,走近床榻掀開紅縭。
覆住她容貌的阻礙物一被挑開,如君那張滿佈羞怯紅雲的嬌顏便清清楚楚地呈現在男人面前。
初見到她的那一天,雖然她一身的狼狽,連臉上也沾了些許的污泥,卻絲毫不損她那清靈動人的美麗。
現下她的臉蛋乾乾淨淨,還薄薄地搽了點胭脂,將她原本略帶倔強的眉眼、秀氣的鼻樑,和因為常常緊抿而顯得蒼白的柔軟唇瓣,妝點得更加柔媚、更有動人的風韻了……
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美嬌娘,齊燁的心思卻迅速飛轉,轉到某個相似的場景上——
數年前,也是這樣的大紅喜房,這樣的雙燭案頭,當他帶著一身酒氣歪歪倒倒地走進房裡,用秤挑起新娘的紅蓋頭時,「她」也是這樣羞紅著臉,垂下眼簾不敢看他……
憶起不愉快的往事,男人冷哼一聲,不顧她困惑的眼神,便冷冷地轉過身,將秤放回桌上,而後逕自坐下喝起酒來。
如果可以的話,他根本不想續絃!那種被背叛的窩囊感這輩子他只打算嘗個這麼一次。若不是為了齊維,他絕不會這樣輕率地找個女人就娶,也不會讓自己又多了個拖累、多了個被打擊的機會!
如君愣愣地望著他充滿了拒絕的漠然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新婚之夜,他們不是該一起喝交杯酒麼,他怎麼一個人喝起悶酒來了?難道他就這麼不甘願娶她?
她委屈地抿住嘴唇,強忍著湧上眼眶的酸楚淚水。儘管明白自己被娶進齊府,只是為了讓齊家小少爺能有個疼他、護他的後娘,但被夫君這樣忽視冷落,她怎麼可能不受傷!
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打起精神,站起身走向那個背對著自己的男人。
「相、相公,我們還沒有喝過交杯酒……」她輕聲說道。不敢直視他,只是瞪著桌上的兩支酒杯,但臉上不免又浮上兩抹彤雲。
這是婚禮中不可省略的儀式吧?即使已經拜過天地、進了洞房,但沒喝過交杯酒,這場婚姻就不算數的。
「嗯。」齊燁又是面無表情地以單音響應,而後默默地與她一同端起酒杯,交挽著手臂喝下了這杯酒。
「呃、好辣!咳咳咳——」這是如君第一次喝酒,那辛辣的酒液一流入喉中,她就被嗆咳得頭昏眼花、雙頰紅得好似火燒。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眼前卻忽地有人影晃過。她抬眼一看,發現那個剛成為她相公的男人,居然……居然已經脫下喜袍,正欲往外頭走去?!
「等等,相公,你要上哪兒去?」袁如君顧不得羞赧,連忙上前追問。
「到隔壁房休息。」男人回過頭,語氣神情平常得彷彿新婚夫妻分房睡是再天經地義不過似的。「累了一天,妳也早點睡吧。」
話落,他便毫不留戀地合上房門,在這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花燭夜,扔下新婚妻子一個人怔怔地杵在原地。
「哈哈,原來我真的只有奶娘這麼點用途……」她突然自嘲地輕笑幾聲,臉上卻有些苦澀失落。
儘管努力說服自己不要在意,但男人不是因為喜愛,只是為了利用她,才娶她進門,這個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實,仍是再次深深地穿透那層故作堅強的外表,直刺入她脆弱的內心……
要嫁給一個完全不熟識的陌生男人,心中的恐懼與不安都在所難免,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是心甘情願呀!
畢竟像她這樣貧苦人家的女兒,又大字不識得一個,能有這樣富貴又俊俏的大爺肯要她,已經是好幾世前便開始累積的福氣。雖然她明白做人要惜福、不可太貪心的道理,但有時候也不免會在心底偷偷幻想、期待那些只羨鴛鴦不羨仙的風花雪月……
不過,那些美麗的幻想期待都在這一刻,被她那老冷著一張臉的相公徹徹底底地打碎了。
她在奢望什麼呢?能夠償還債務、讓家人過著平安開心的生活,就該知足了,太過貪求是會遭天譴的!她苦笑著搖頭,開始動手脫下這身束縛自己已久的裝扮。
累了一整天,她疲憊得連腳都要抬不起來了。但是一躺上舒適溫暖的床榻,那雙顧盼分明的眸子卻還是睜得大大地,一點睡意也沒有。
今天,是她頭一次離開家人,獨自睡在一張寬敞綿軟的大榻上。但整夜佔據她所有思緒的,並不是可愛淳樸的爹娘弟妹,而是某個冷漠寡言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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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尋常的秋日午後,要價不菲的奉祥客棧樓上,驀地飄下一連串幽幽的歎息。
天氣很熱,都已經是晚秋了,還讓人悶出一身汗來,不過這並不是如君歎氣的重點——
房門傳來「叩叩」兩記輕敲,男人的低沉嗓音接著響起。
「出來。」說完,不多加說明要她出來的理由,也不待她打開房門與他同行,男人便逕自下樓去。
如君嚥下衝至嘴邊的一聲怨歎,在銅鏡前稍微打理了下自己的妝容,才跨出這間她住了五天的房間。
經過隔壁那間上房,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些天待在奉祥客棧裡,足不出戶的生活——
沒經歷過尋常新嫁娘在新婚之夜必定會有的一番「折騰」,洞房花燭夜的第二天清晨,她和平常一樣,早早地便醒來了。
她盤好婦人髻,換上齊燁事先為她準備好的美麗衣裙,端著木盆從灶房那兒討了些溫水,正小心翼翼地踏上階梯,想趁著相公出門前服侍他盥洗更衣,卻見那道頎長瀟灑的身影也恰巧要下樓。
「相公,你這麼早就起來……」要上哪兒去?未竟的疑問未能成語,便被男人冷淡地打斷了。
「我要出去,妳乖乖待在客棧不要亂跑。」他與她擦身而過,卻連一丁點注意力也沒分給她,只專注地與一名陌生男子談論要事。
「等等,你用過早膳了麼?什麼時候回來?」如君急問道,匆匆忙忙地下樓想要送他到門口,慌張之際,手裡還緊抓著那盆水不放。
齊燁因她的叫喚回過頭,又露出那副她常見的不耐表情。
「沒有、不一定。」敷衍地回答完她的問題,他便立刻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客棧大門外走去。
反倒是陌生男子略帶歉意地朝她點了點頭,這才追隨著主子的身影,被早起營生的人潮給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