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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文 / 藍蓮花

    然而此刻在我懷中的沒有知覺的弟弟,我覺得他比世上一切東西都更加清潔明淨,不染微塵,必得我以生命照顧珍惜。

    從來,我都這樣覺得。

    他出生時我八歲。

    那時我已隨父親習劍三年,常常在練劍之後,到他的搖籃前看他。

    如果他在睡,我就細看他胖胖的臉和小小的手腳,覺得奇妙而有趣,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從這樣具體而微時長成。

    如果他醒著,看見我來便會發出咿啊的叫聲,急急蹬腳伸手,無由傻笑。我常被他逗得前仰後合,無限快樂。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那天我和父親在院中練劍。母親忽然抱了弟弟來,笑容可掬。

    父親讓我暫時停下,問母親什麼事。母親卻只是笑,向我神秘招手。我放下劍,走過去,看見弟弟在她懷中向我探出身來。

    我接他過來。母親仍在旁邊低聲逗他,唧唧噥儂也不知說些什麼。忽然間,他扭過臉,認真地看著我,清晰地叫了聲:「哥哥!」

    我楞一楞,心中霎時軟得塌陷下去,而又尷尬萬分。我不敢看他一片漆黑的眼睛,轉過頭,我看著院中的樹。

    父親母親全都在笑,要他再叫一聲。他聽得懂似的,果真又叫了一串,大家笑成一團。而弟弟左顧右盼,得意非凡。

    那天晚上,我到他的搖籃邊看他。我走時他忽然醒來,在黑暗中我聽見他含混地咕噥:「哥哥!」

    一時間我淚盈於睫。

    那是他學會說的第一句話。

    他懂得叫的第一個人,竟然是我。

    弟弟後來慢慢長大,仍像小時候一般喜歡我。

    我走到哪裡,他總要跟到哪裡。

    偶爾我也嫌他麻煩,可每當他仰望著我,明亮純淨地笑,我總是立刻軟下心來。

    我教他認字讀書,給他刻木劍木刀,扎小弓小箭。我帶他到山野打獵玩耍,他總是興致勃勃飛跑著去撿我殺死的獵物,看見它們的慘狀又不免傷心。所以後來,我便不把獵物殺死,由他撿回家療傷豢養,再放生。

    他四歲那年,我爬到一棵大樹去掏鳥窩,他眼巴巴地在樹下觀望,無比好奇,不住求我一同帶他上樹。我最終答應了他,然而很多年後我仍為了這個決定追悔莫及。

    我永遠無法忘記他坐在那根樹枝上,伸手去取鳥蛋的情形。

    多年來我總是重複地夢見那只忽然穿出枝葉的回巢大鳥,如一片陰雲般出現在我們的頭頂。它尖利的鳥喙象紅色的短劍,閃電般啄向弟弟的臉。在弟弟的驚叫聲中,我冷靜無比地拔劍,及時刺死了它。

    在我的夢中,我看見跌落在樹下的永遠是那隻鳥,而不是我的弟弟。

    然而那不是事實。

    跌落在樹下的是我的弟弟。

    當那隻大鳥向他啄去時,我鬆開了扶著他的手,去拔我的劍。於是慌亂躲閃之間,他失去平衡,落到了樹下。

    當他落下樹時,我發覺我的心也不知落到了哪裡。而他沉悶的落地聲,彷彿就是我那顆心摜碎的聲音。這一聲以後,整個世界死一般沉寂。

    我不記得我怎樣下的樹,我只記得我抱著他衝進客房,跪在在莊中作客的神醫歐道羲面前。

    弟弟的傷並不沉重,然而可怕的是他傷口的血不肯凝結。歐道羲費盡辛苦,才在大半個時辰後止住他的血。然後他鬆一口氣,神情凝重地示意我們出門。

    我記得那時正是黃昏,夕陽大得失常,顏色有如淒涼晚楓。我看見父母的臉色無神而蒼黃,我聽見傍晚的山風嗚嗚作響,山那邊的狄人悲哀破碎的羌笛……而歐道羲的聲音比這一切都還要令我覺得蕭瑟難耐。

    我聽見他說弟弟的血天生與常人不同,缺少一種凝血的成份,我聽見他說此病無藥可醫,唯一辦法是小心防止他受傷。我那時才想起,自從幼時,弟弟的一個小小傷口就總是流血很多。

    我們默默無言地聽他說著,聽完仍是無言。

    然後我忽然聽見歐道羲略為驚訝的聲音:

    「你的手臂……」

    我低頭望著我的左臂,它奇形怪狀地軟軟垂著。我不知道它是何時斷掉的,也許是在我連滾帶爬半摔下樹時。

    歐道羲替我接好了手臂,在接骨時鑽心的一下劇痛裡,我才開始淚如雨下。

    ……

    父母和我日夜在弟弟的床邊看顧他,他很快地好起來。我們不得不告訴他他的病,要他自己小心。我想就是從那時起,弟弟開始由活潑變為安靜。

    他很乖,再也不做一些可能受傷的事。父親為他請了琴棋書畫機關醫卜的先生,他的聰明讓他很快青出於藍,以後便開始自行鑽研。

    他彷彿對所有雜學都興致盎然,但有時仍會默默走來,看父親教我習劍。而每當他來,我總變得心情尷尬,漏洞百出。於是後來,他也不再來看劍。

    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關於大鳥和弟弟的夢。

    當我自夢中驚醒,我看見一個細瘦人影站在牆邊,正取下我掛在牆上的劍。

    是我八歲的弟弟。

    我靜靜地看他,他沒有發覺。

    我看見他愛惜地撫摸劍鞘,然後緩緩抽出了劍身。

    劍鋒清光流轉,映得他的臉纖毫必現。

    我從未見過他的雙眼如此亮冽,神氣無限嚮往仰慕,戀戀不捨,而又明知無望地悵惘低回。

    我熱淚盈眶。

    第二天,我告訴父親,我要教弟弟學劍。

    「我會非常小心。」我再三保證。

    父親終於答應。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弟弟熠熠閃爍的眼睛,蒼白的臉上忽起的紅暈。雖然我們只可用木劍過招,他已經無限滿足。

    他的資質其實在我之上,劍法進展飛速,卻令我倍感神傷。因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傳授他池家劍法最高重的落葉長安劍。那套劍法招式繁複,去勢詭奇,修習時極易受傷。

    他隨我學劍五年時,父母相繼去世。

    哀痛未歇,我已繼任池家家主。終日江湖奔走,事務繁雜,我甚至沒有餘暇悲傷痛悼,漸漸也不常有空教他劍術。

    有時我覺得我也許只是在借此逃避,我不願親口告訴他,他永遠也不可能去學他嚮往已久的落葉長安劍。

    那天晚上,我在離家兩個月後回家。

    走近我們居住的院落時,聽見院中劍風霍霍。我猶豫一下,躍上院牆,腳步之輕不致令人察覺。然而一瞥之間,我大驚失色。

    他練的竟然便是落葉長安劍!

    想必他已遵循劍譜練了很久,有不懂之處也已自行領悟融會貫通。當我看見他時,他已練到這劍法尾聲,最為凶險的幾式。我想要阻止也已有所不及。

    一時間我如陷身夢魘,無法移動分毫。

    我呆呆站在牆頭,只見眼前寒光閃閃,而我的弟弟正飛騰縱躍,險象環生。我想要閉目不看,卻早已睚眥欲裂。

    待他終於收勢,我才恢復了呼吸。

    我躍下院牆,大步向他走去。

    當他看清是我,臉上浮起驚訝笑容,些微羞怯,還有那並不常見的一絲驕傲。他望著我的目光有隱約的渴求,我知道他只是在等我一句稱讚。

    然而我奪下他的劍遠遠拋開,一掌打在他微笑的臉上。

    我看見他霎那凝固的表情,臉上慢慢腫起的指痕,忽然間我覺得精疲力盡。

    我轉身進了房門。

    ……

    很久以後他跟了進來。

    「對不起,大哥。」他低聲說。

    我不能出聲。

    他悄悄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大哥,如果你不許,我以後再也不練落葉長安劍。」

    我轉頭凝視著他,看見他單薄身影彷彿要融入月光從此不復可見。猛然我將他大力摟住,彷彿只有如此抓緊,才能排解那幾乎要清空我肺腑的恐懼和悲傷。

    「你要記得,」我狠狠地對他說,「在這世上,我只剩你一個。」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練過落葉長安劍。

    他也從未為此流露過一絲遺憾。他比從前更喜歡笑,即使我知道很少有事情會讓他真正的快樂。

    也許只在第二年我娶親時,他曾真的快樂過。那天他敬我酒時說:「大哥,從此你不再只有我一個。」

    我們相顧微笑,一飲而盡。

    那時的我們也不曾料到,三年以後,竟會發生那件事情。

    那件事發生時他已經十七歲。

    他從未開口勸我,只是不聲不響替我將莊中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他陪我飲酒下棋,或是靜靜陪我長日枯坐。

    他同我一起擊水長澗,郁涉山林。

    當我張弓馳獵時,他亦步亦趨,如幼時一般替我撿拾獵物。而當我中心如沸策騎狂奔,他也只是默默跟隨不肯稍後,直到我不得不立馬收韁。

    他為我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然而我依然無法自拔,直到那天。

    我無法忘記那天的微雨,濃霧。我獨自離莊,騎馬在山中遊走。

    山中霧氣更濃,兩尺之外萬物不分。我的坐騎常因惶恐而趑趄不前,我毫不留情地揚鞭,催它前行。

    雲深不知處,我迷失山中。

    然後突然間,我的坐騎長聲嘶鳴,揚起前蹄,連連後退。一陣寂滅深寒撲面而來,我知道我已下臨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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