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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文 / 藍蓮花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

    一閃。

    燈花墮。

    我仍對著火,燈火。

    一盞凝滿油膏的白銅燈,在油漆斑駁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頭望我,面目其實陌生,卻覺似曾相識。

    「我是慕容湄。」她低聲說,「我也為你易了容。」

    「這是哪裡?」

    「鈴雨鎮上東來客棧,幸虧又下起雪來,遮住了我們的腳印。」

    我心中一驚,「大哥呢?」

    她轉開臉,「我只有力氣帶你回鎮。叔叔的傷應該還可支撐,當務之急是你。」

    我心亂如麻,欲待再說,走廊上忽然一陣雜亂,有人挨戶敲門。

    慕容湄臉色未變,也許只是因為臉上厚厚的易容。她跳起身拉下床帳,自己坐在桌前。

    不久門上有人敲響,她輕輕一動,卻未起身。門響二遍,她才粗了聲音應門。

    開門處,幾個大漢走進,手中拿著張紙,上下打量。慕容湄連問什麼事,卻無人回答。

    一人忽然推開她,朝床邊走來。慕容湄跟過來,氣急敗壞:

    「你們到底要幹什麼?我相公冒了風寒正在捂汗,仔細著了風。」

    床帳掀起,一人展開手中畫紙向我看來。看了一會,轉身欲行。

    將至門口,忽然又似想起什麼似的,大步走回來,伸手掀被。

    慕容湄目光黑沉,左拳緊握,想必已扣了一把暗器。

    我也凝力於掌,只待他掀開被子便奮力一擊。

    正在千鈞一髮,忽聽門外一個聲音淡淡說:

    「不是他們,不必多事了。」

    床邊人立刻躬身答應,退至門邊。會同門口幾人,說聲叨擾,閡門退去。

    我望向慕容湄,只見她仍立在床前,一動不動。

    「好了,」我壓低聲音,「去插上門。」

    她一驚抬頭,半晌方才明白。緩緩走到門邊,放落門栓。

    然後她回到桌前,坐下,凝望著燈火默默出神。

    客棧裡不久安靜,想是池家人馬終於退走。我低聲叫她,到第三聲她才聽見。怔仲片刻,她過來揭起床帳,低聲問:

    「你覺得怎樣?」

    我的傷口火灼般作痛,兩日內斷不能行走。而大哥一人困於深山,我無論如何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你便自己回去,」我說,「把藥送去給大哥。」

    她沉思少頃,歎口氣,終於點頭。

    長夜難眠,慕容湄也一直在桌前枯坐。

    我讓她休息片刻,她卻只搖搖頭。

    三更時分,門上忽然敲了兩記,便再無聲息。

    慕容湄忽然躍起,渾身抖戰。

    「怎麼?」我問。

    她回過頭來,雙眸放出潮濕異彩,連那張易容後平淡無奇的臉都變得光華灼灼。「是他。」她顫聲說。

    我忽然明白,門外便是那方才喚住人們搜查的人。

    「去開門吧。」我說。

    她迎進的男子眉目秀爽,風儀純靜,與池楊迥然不同,卻依稀可見相似輪廓。

    是池楓。

    他靜靜望著慕容湄,歎息似地:

    「我知道是你。」他說。

    慕容湄呼吸急促,卻一時無言。

    池楓轉身,由懷中取出一隻銀盒,放在桌上。

    「此藥內服,暫時止痛頗有神效,明早他應該便可以行走。」

    想想又道:「我會調走鎮上莊丁以及山口埋伏,你們儘管放心。」

    他離開桌邊,專注地望一眼慕容湄,旋又移開目光,輕輕一歎,走到門旁。

    「等一等。」慕容湄聲音顫抖地說。

    他回過頭來,微微一笑。

    良久他說:「如果你願意,我仍會等你回來。」

    他看她的目光淡靜溫柔,仿若看著谷中微嵐自在升起,清風煙蘿,雲滅濤生。

    慕容湄夢遊般向他走近,輕輕擁抱了他。

    「那麼你等我。」她說。

    第六章

    驚變

    池楊

    酥雨無痕,蓮池零落新碧。

    三月初八。

    我踏上九曲橋,看見池楓正獨自憑欄,青衫歷歷,已為雨水沾濕。

    聽見我的腳步,他抬頭一笑,叫聲:「大哥!」

    又指著池中初發蓮葉淡淡說:「今年的荷葉抽得真早。」

    莊中有溫泉暗通池底,儘管地處塞北仍可種植蓮花,但三月生葉卻並不尋常。

    我點點頭。

    「過幾日便是清明,」同他看了一陣如鏡池水後我說,「我們一同去掃墓。」

    他低聲答應。

    池家墓地在琅然谷。三山環和,溫泉溪水暖氣熏蒸,已有野桃花灼灼盛放。

    家人布好祭品便出谷相侯,我們於先祖父母墳前一一拜祭。然後我在慕容寧的墓前駐足凝望,池楓立於我身後幾尺,默不作聲。

    我回過頭,迎上他的眼光。我看出他仍無法釋懷,雖然事情已過去兩月。

    「我從未怪你。」我說。

    我從未怪過他,即使當那天他忽然走進我的書房,告訴我幾天前在鈴雨鎮他放走了關荻和慕容湄。他當時神情愧疚迷茫,而又坦白無欺,只將事情一一說清,全無辯解。

    我不去看他,沉默很久,我說:

    「我寧可你不讓我知道。」

    他歎口氣,垂下頭。我的弟弟,他從不懂得文過飾非,更不懂得對我隱瞞。

    我命令他十天不許出懷楓居。他領命而去,狀若釋然。然而我們只是互相做作,心照不宣。他明知所謂責罰只為了讓他安心,他知道,所以儘管他為此更加不安,也只能裝成一派欣然。

    「我從未怪過你。」

    當我這樣說時,他只笑笑,無言。責怪他的只是他自己,我無計可施。

    「慕容湄可曾提起幾時回來?」我轉開話題。

    「她……」

    他忽然停下,望著東側山嶺,目光一漲,萬分明亮。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白衫女子遠遠站在東邊山壁,面目雖不清晰,也可以猜出是是慕容湄。

    「大哥……」他回頭望我,聲音微顫。

    「你去吧,」我說,「帶她一起回莊。」

    他一笑生華,飛掠而去。我看見他在山坡迎上她,兩人站定。

    我移開目光。

    青天無片雲,而溫泉裡逸出的白霧團團飄移,彷彿所有的雲都落在這谷中。

    我轉身望著水汽氤氳中慕容寧的墓碑,想起她帶給我的一切。我不知道這一次,另一個慕容家的女子會為我的弟弟帶來什麼。

    就在這時我分明感到心驚。

    彷彿有一隻冰冷的大手在我心頭突然收緊,我不由自主地轉身,看見山坡上池楓正微微後退——

    霎那間我棰心痛悔,拔身飛掠。我眼前發紅,撞開草木,奪路狂奔。但我絕望地感到一切都為時過晚,大錯已經鑄成。

    池楓!

    ************

    他回過頭來,當他聽見我的叫聲。

    他臉上有一種天真的困惑,雙目迷茫。

    在他身後,慕容湄呆呆站著,她手中長劍正滴下最後一滴鮮血。

    我急痛攻心,雙眼如欲噴血,出劍,我撲向她。我毫不留情,我劍勢如狂,我刺出我所有憤怒後悔恐懼悲痛,我不能允許任何人傷害我的弟弟,我不能。

    白影一閃,是池楓,他竟然擋住她!

    我不及收勢,奮力扭轉劍尖。劍鋒擦過他的衣服,我趔趄向前,勢猶未盡,我跪倒,長劍深深插入土中。

    學劍三十年,我第一次如此狼狽。

    「大哥,你放她走吧。」池楓在我身邊安靜地說。

    我望著他衣上斑斑血痕,覺得全身滾燙,唯有心中一片冰冷。「不!」我拔出劍厲聲說。

    他慘淡一笑,抓住我的手腕:

    「只當是我最後一次求你。」

    我如被劈面一拳。放開劍柄,我回頭望著慕容湄。

    她眼神一片空洞,乾枯無物。

    「你走吧,」我聽見池楓說,「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一無所知。」

    她目光一閃,望向他。

    「我不要緊,」池楓努力將顫抖聲音轉成柔和,「傷口並不深。」

    她望著他,彷彿一無所悟一無所思。

    忽然間,她轉過身,緩緩走開。她倒拖著那柄長劍,在岩石上磕磕碰碰,緩緩消失在山嶺那邊。

    我如夢方醒。

    我將池楓放倒在地,撕開他的衣服。

    傷口在腹部,並不深。然而他的血源源不斷地湧出,彷彿永遠不會停止。

    我雙手顫抖,掏出他懷裡和我懷裡所有的傷藥。我將它們全部倒上他的傷口,然而血如噴泉,將堆積的藥粉奮力衝開。

    我腦中一片空白。

    這時我聽見他的聲音:「對不起,大哥。」

    我轉頭去,看見他慘白臉色,焦點模糊的雙眼。我覺得他額上每一顆汗珠都如一隻冷漠的眼,看我被絕望和恐懼完全吞沒。

    「不要怪她……」他斷續地說,「她並不想……」他忽然停下,輕輕側頭,沒有了聲息。

    霎那間,我從頭至踵地冰涼。

    我吹響竹哨,谷外家人遠遠趕來。

    我低頭包紮起他的傷口,即使在包紮後,血仍一意孤行地狂湧,不死不休。

    那些血令我一時眩暈,我抬起頭望著遠方。

    四周很靜,千山佳樹,碧草芳輝,灌木叢中鳥影相逐。

    我記得這一天是清明。

    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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