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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文 / 岳靖

    安朵也吃驚,抬眸看著雅代。她以為那天之後,她們不會再交談——代代不願意的……

    「你幹麼搬東西?」雅代走向安朵。

    安朵站直身,面對雅代,美顏漾起溫柔微笑。「我要搬回我屋子啊——」聲音跟表情一樣。

    雅代蹙額,想起那天與安朵一開始的談話,心裡有點不好受。她並沒有要趕走安朵的意思。「你為什麼要住這裡?」既然有屋子、既然會搬,當初幹麼不住自己的屋子就好?

    「因為我想和你做朋友,」安朵沉定定地說:「我想認識你,代代,從我們在研究船甲板相遇那一刻起——」停住語氣,隱約,有—弧水光鑲在她眼下。

    雅代仍是皺著層,不發一語。

    松流遠大掌往雅代肩上放。雅代感到一股力量,轉頭,微仰臉龐,望著松流遠。

    「安朵在對你說話,別不吭聲。」松流遠把手自她肩上移開,道:「她是師長——」

    他這話好奇怪,像叫她要聽話——聽安朵的話。雅代別開臉,只說:「你要搬就搬,我幫你搬。」

    朋友做成,達到目的,當然搬;朋友沒做成,達不成目的,還是搬。這孩子的心,細膩得令人難以捉摸。安朵淡淡挑唇,低垂臉龐,去移動行李箱。「房間裡,的確還有很多東西要整理……」最需要整理的,是她某部分還混亂的情感。「流遠,可以借一下代代嗎?」她昂首朝向松流遠。

    松流遠先看雅代,再回望安朵。「代代已經說要幫你了。你們忙。」他逕自走進廚房。「我準備午餐,等你們忙完吃。」嗓音傳出。

    雅代有了動作,往安朵住的房間走。她進去過一次,幾天前的事,卻像幾年前,感覺很模糊。哪些東西屬於安朵?哪些不是?她搞不清楚。怎麼整理呢?

    「先坐一下。」安朵關上房門,繞進小吧檯裡。「喝樹蜜加葡萄醋好嗎?」

    雅代微頓,愣愣盯住安朵。「你怎麼知道……」喃喃一句。

    安朵神情嫻靜。「知道什麼?」語氣平穩。

    雅代眨眸,定了神,走向吧檯前,往椅凳上坐。「就喝樹蜜加葡萄醋吧。」她說。

    安朵點頭,取了水晶杯、樹蜜和葡萄醋,調和水。細如吸管的玻璃棒當當地在杯中攪動,雅代看得出神,下意識地發出嗓音:「爸爸也是這樣泡,他說蜜不能接觸金屬製品,會氧化——」

    「代代,」安朵開口,拉回雅代的神思。雅代對上她的眼,她才往下說:「那天……你說你父母都不在了,是嗎?」語氣小心翼翼。

    雅代美顏無表情。「你為什麼要問我父母的事?」

    安朵被問住,神色侷促。「抱歉,我——」

    「就是你那天聽到的那樣。」雅代直言。她沒想要看安朵失措的神態,這一點也不適合安朵。她們第一次見面時,安朵給她的印象不是這樣。安朵是一艘海洋研究船的領隊,總指揮,在世界上各個海洋跑,生活充實、自由、自信,並堅定。

    「你不用對我說抱歉,」雅代又說,自行探手拿過安朵調好的樹蜜飲料,淺啜了一口——和父親調的味道一樣——她眸光沉了沈。「我父母的事,就是你那天聽到的那樣——」

    「那你對你母親一點印象也沒有是嗎?」安朵急問後,感到懊惱。這是當然的,她當時還是個嬰兒,怎會有印象……

    「我從來沒見過我母親。」看著安朵的臉,雅代沒什麼情緒地說:「我家連一件她的東西都沒有。」母親的事沒人知道,甚至叔叔、嬸嬸、堂哥,都沒見過母親。他們說父親太愛母親,不讓母親受任何干擾,也因為父親太愛母親,所以不想睹物思人、觸景傷情。

    「那你如何知道你母親已經死了?」安朵一急,連問:「是你父親告訴你的嗎?」是這樣嗎?男人心已死,也對那孩子宣判她的死刑……

    雅代搖著頭。「我父親沒直接說過『死』字,畢竟我太小了,無法理解『死』是什麼。」雙手捧起水晶杯,她搖著杯中液體,繼續說:「我父親只說我母親永遠不會回我身邊,她是天上飛的美麗鳥兒,她很快樂——大人不是都這樣嗎,說『永遠不會』、『天上』就是代表『死』,我有點懂事時,便明白這點——」

    「你難過嗎?」安朵忍不住打斷雅代的嗓音,眼眶悄然濕潤。她很快樂、她是天上飛的美麗鳥兒……男人很愛她的,不是恨她。男人沒讓孩子知道她,是不想限制她——這本就是她要的生活,男人完全做到了當初離婚的承諾。她不被打擾,一點精神牽絆也沒有,她自由、快樂……

    「我沒有什麼難過。」雅代緊盯著安朵,答道:「出生就沒和母親相處過,哪會有這種感覺。父親過世時,我才難過……」

    「你怎麼知道你沒跟你母親相處過?」安朵語調有些快。「你畢竟在她體內待了九個月——」

    「九個月?」雅代視線始終沒有從安朵臉上移開。「為什麼是九個月?安朵老師——」

    她是個敏感細膩的孩子,從進門那一刻的「樹蜜加葡萄醋」起,就把這房裡任何——人、事、物以及自己——的變化,感受在心底。

    安朵別開臉。「喔——瞧我……」力持平靜,輕快地說:「連懷胎幾個月都搞不清楚了,我果然是沒生過小孩的人……你知道嗎,代代,我很討厭小孩……」她會守著男人的用心……就讓那孩子永遠當母親是只美麗的鳥兒吧。

    「嗯。」雅代離開椅凳,站著喝完安朵為她調的樹蜜,把杯子放在吧檯面,手貼著杯身,還不願放。「爸爸曾經說過,我是個早產兒,身體虛弱,他用盡各種方法調養我,其中就有樹蜜加葡萄醋……」她背過身,往房門走。「安朵老師,我想你沒有什麼東西需要我幫你整理,這屋裡所有的東西,應該都是流遠老師的。」她握住門把,白皙柔荑比門把冰冷。「安朵老師,如果我母親也是個討厭小孩的人,我可以永遠不叫她「媽媽』——這是我對她唯一的體貼。」說完,她拉開門,走了出去。

    安朵渾身發抖,走進衣物間,脫掉衣服,裸著身,站在落地鏡前,看那鏡中流淚的女人。

    十七年前,她低頭看自己的肚子,總覺得那道疤,是個憤怒的嘴形,厭惡、痛恨……今天,從鏡子裡看自己,她才知道那是個微笑,是喜悅,使她看起來如此完滿——今天,她才是個母親。

    她那敏感細膩的孩子——

    美麗、成熟、時而倔強卻也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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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了也要心照不宣,每個人都需要保留一些私密。

    那天中午,雅代與安朵——只有她們兩人——一起吃了頓飯後,安朵就搬回自己的屋子。她住十五樓,很近的,雅代隨時——願意的話——可以上樓找她喝檸檬啤酒。

    她們在默默之中更和諧,在默默之中更親密。

    日子和諧而親密地推進,平順地過著,這之中,雅代回過雅家一趟,去家族墓園,祭拜父親雅岑。

    幾個月後,安朵的研究船出海了。

    荊棘海地區進入冬寒之季。一日晚上,和柏多明我在Eyecontact聚完餐,松流遠帶著雅代走出店門,下堤岸,往碼頭,無風,冷到了盡頭。路燈光芒被荊棘海夜霧捲碎,光粒子稀散在濛濛慘白中。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如果不是熱門熟路,還真無法在這片迷霧中暢行。

    雅代緊緊握著松流遠的手,就怕一鬆,會找不到彼此。霧濃天冷,碼頭街道更多人影流竄,時而有陣哈哈大笑揚開,間或粗口謾罵、砸酒瓶的刺耳聲。

    雅代嗓音輕輕,哼起旋律。松流遠放慢腳步,在霧裡,垂首看身邊的小女人。

    這段日子,他覺得她更成熟了。

    「代代,」松流遠喚她,溫柔地問:「什麼事這麼高興?」

    雅代聳肩,抬眸對著松流遠朦朧的俊臉。「太吵了。」受不了看不見的四周的嘈雜,她自己營造氣氛,聽辨荊棘海湧傳的浪濤節拍。

    幾度的麻醉令稚嫩的我

    陷入完全的瘋狂中

    請不要再那樣看透我

    只要有你拋出的祈禱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

    她低唱幾句,是日語。松流遠老是抓中那一句。

    「即使荊棘海你也能行過?」松流遠沈聲笑,挑起一道迷人黑眉。「聽起來真勇敢——」

    「那當然,」雅代驕傲地說,學他挑一道眉,美眸瞇細,斜瞅他。「否則怎麼追你。」她一直是在焦慮之中戀著他,憂愁自己小女生追不上大男人。

    松流遠霎時朗笑出聲,想起化裝舞會那次,他瘋狂找尋她……應該是他大男人抓不住可恨的她才對!

    手一攬,松流遠牢牢地擁住雅代,親吻她唱歌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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