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季可薔
她僵住,腦海片刻空白,接著,一股又涼又燙的血流從她腳趾出發,一路往上竄,佔領她身上每一個細胞,直到頭頂。
她想尖叫……不,想撞牆……不,還是直接挖個地洞讓她跌進去比較快。
她想開溜。
但她只是凍在原地,宛如一尊被寒冰封住的人像,從遠古的冰河時代,站到如今這數位時代。
「妳噎住了嗎?幹麼一動也不動?」
她不是噎住,是呆住了,是遭極度的羞愧與極度的哀憤奪去了神魂。
「妳有沒有男朋友?」他忽問她。
「……」
「我在問妳話。」
她總算回過神,認命地嚥下了半卡在食道的食物,啜飲咖啡,讓苦澀的液體侵蝕唇腔每一個味蕾,就連胸口也浸滿了濃濃的苦味。
算了,她放棄了,在這個男人面前她是徹底沒形象了,毀了,一切都完了,Over。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有男朋友嗎?」極度的絕望過後,迎來的是毫不在乎的坦然。
「妳真的沒有?」他不相信地確認。
他就非把她逼到絕境不可嗎?她白他一眼。「對啦,我就是沒有,二十九歲,沒男人,工作糟透了,存款數字少得可憐,我就是這麼一個前途茫茫的老女人,怎樣?」
墨未濃沒說話,有好幾秒的時間只是默默盯著她,然後端起咖啡杯。「不怎樣。」抵住杯緣的俊唇,隱隱約約似勾著彎弧。「不怎樣。」
她沒看到那抹奇特的彎弧,只覺得自己夠淒涼了,垂下頭,鬱悶地啃貝果、嗑咖啡。
食不知味地吃畢,她站起身。「感謝你請客,我吃飽了,先走了,拜。」
「等等,莊曉夢。」他又喊住她,今天,已經不知是第幾次請她留下了。
「幹麼?」
「請妳留下來。」他低聲說,嗓音略微沙啞。
她一震。他要她留下來?還說請?
涼透的心房悄悄地又燃起一把溫暖。
「留下來。」他重複,低沈的嗓音,還有那幽幽的、教人無法參透的眼神,在在帶著股奇異的魔力。
她不知不覺跌回座位上。「你想……有什麼事?」嗓音軟弱地顫抖著。
他微微一笑,打開身旁的電腦提袋,搬出筆記型電腦和麥克的那份報告。「關於這份報告,我想跟妳討論一下。」
「什麼?」她愣愣地看著他,一時處於狀況外。
「我對財務方面真的不太瞭解,我想妳應該可以給我一些好建議。」
什麼嘛!原來……是這樣啊,原來他請她留下來是為了要討論公事,她還以為──
以為什麼呢?莊曉夢不敢再想,只是忽然領悟了為何他會選擇這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又替她點了咖啡。
他根本早就計劃好了,她卻傻傻地存著一絲希冀,以為這個男人主動說要請吃飯,是因為總算對她產生一點興趣。
哈!她真是……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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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兩個人整整討論了五、六個小時。
莊曉夢也不確定自己到底喝了幾杯咖啡,只知道喝到後來她都有點心悸了,身體很疲倦,精神卻處於亢奮狀態。
亢奮的緣故,倒不完全因為咖啡因,有部分也是因為墨未濃是個虛心求教的好學生,領悟力又強,讓她不知不覺也教得認真起來,很熱切地想把自己所知道的財務相關知識全教給他。
兩個人一問一答,討論得專注,再回神時,已接近清晨五點。
他親自開車送她回家,還慷慨地放了她一天假,臨走前,還撂下教她震驚萬分的新人事命令。
「明天開始,妳不必再做那些雜務了,如果有必要,我會加聘一個行政秘書,妳過來當我的特別助理。」
她花了好久才消化他的話。「你要我當特別助理?可是這好像不符合公司體制。」區區一個部門經理可以用特別助理嗎?
「公司的體制就是用來破壞的。」他微笑好詭異。「而且我們這個部門本身就是特別的存在。」
說的也是,一個部門經理能夠直接對總裁報告,本來就不簡單。
何況他們既然負責做集團內部的VC,哪個事業單位有潛力,哪個不值得栽培,全都憑他們的評估,等於整個集團資源是由他們來分配的,這可是很了不得的權力。
為什麼他年紀輕輕,可以得到總裁如此信任,拿到這樣的權力呢?
莊曉夢實在很好奇。
這謎團,等她正式擔任墨未濃的特別助理,天天跟前跟後,陪他去開每一場會議,陪他四處交際應酬,陪他加班看報告,甚至偶爾還要隨他一起到外地出差,朝夕相處之下,漸漸地撥雲見日。
原來他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個天才。
史丹佛電子工程碩士,出身奈米研究中心,從大三那年便開始在期刊上發表論文,在硅谷忙碌的工作擠壓下,居然還抽得出時間在職進修拿MBA學位。
對相關產業新技術方面的瞭解,他自是不在話下,對商業競爭策略方面,他也有獨到的眼光,他唯一的弱點,就是對專業的財務分析不太行,可憑他海綿般的吸收能力,她相信他很快便能掌握訣竅。
他是魏元朗的學弟,魏元朗對他極為賞識,主動跟紀總裁提議,挖他到「翔鷹集團」來。
他比她晚半年來到「翔鷹」,成就卻是大不同。
愈跟他相處,莊曉夢就愈佩服他。雖然這個男人有許多討人厭的缺點,但工作能力的確是一等一的強,認真的態度也遠遠超過一般人。
長相不錯,懂得穿著品味,能力強又有才氣,怪不得追在他身後的女人一大票,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巴巴地期盼他垂憐。
她可不希望自己也成為其中一位。
這天,兩人來到洛杉磯出差,拜訪「翔鷹集團」位於美西的分公司。晚上回飯店,兩人吃過晚飯繼續討論公事,夜深了,莊曉夢見墨未濃臉色不甚好看,頗有倦意,提議就此打住,他同意,卻不肯就寢,約她到頂樓酒吧小酌一杯。
兩人坐在面對玻璃窗的吧檯邊,直抵地面的落地窗外,是LA充滿冰冷氛圍的夜景,不見車流,只有一棟棟摩天大樓在黑夜裡閃著冷光。
墨未濃喝蘇格蘭威士忌加冰塊,莊曉夢點一杯龍舌蘭日出。
橙紅鮮艷的日出顏色勾起了墨未濃隱約的記憶,恍惚地看身旁的女人咬著吸管啜酒。
奇怪,他總覺得這杯酒的顏色在哪裡看過似的?
「忘了嗎?你女朋友就是拿這種酒潑我的。」她斜睨他,彷彿猜出了他腦海裡的念頭,淺淺地笑。
女朋友?墨未濃一愣,過兩秒,恍然。
她指的是貝貝啊!原來那天晚上貝貝就是拿龍舌蘭日出潑她衣服的。
「是前女友。」他指正她。「妳現在還生氣嗎?」
「氣什麼啊?你把我當成那麼小心眼的女人嗎?都過去那麼久了。」她輕聲一笑。「而且你後來又送了我一件那麼好看的小禮服。」
是什麼樣的小禮服?墨未濃試圖回想,卻發現自己想不起來了。
當初買那件禮服其實也是匆忙的,到店裡隨便指了一件就趕著赴約,他自覺已經夠有誠意了,沒想到貝貝還是不高興。
女人,真難對付。怪不得有人會說,跟女人做愛就好,相愛就免了。
他聳聳肩,頗想將這論調與莊曉夢分享,但想也知道她只會痛批他一頓,還是作罷為妙。
「你真的決定跟女朋友分手了嗎?不挽回一下?」她忽問他。
「挽回什麼?」他奇怪地看她。「又不是我提分手的,是她主動提的,我只是順她的意。」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傻?女人提分手十之八九不是真心的,就算是真心的,也希望你出口挽回,你怎能一點反應都沒有?」
「高興就在一起,不高興就別在一起,我沒空陪她玩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墨未濃說得冷淡。
她側頭凝睇他,托著下頷。「你不喜歡那種事事依賴的小女人吧?」
他撇撇嘴。「誰會喜歡?」
「那可不一定,有些男人就是喜歡女人賴在自己身邊,什麼事都要他頂著,這樣他才會覺得自己很重要,像英雄。」
「那叫浪費時間!」墨未濃嗤之以鼻。「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各有各的生活要過,這樣纏著彼此有什麼好處?」
「你真的談過戀愛嗎?」
「妳懷疑?」
「我是有點懷疑。」她瞅著他笑,頰色因酒精薄有紅暈。「真正談戀愛的人應該不會像你這麼理智的。」
「這是妳的經驗之談?」
聽聞他這問話,她驀地撇過頭,咬唇不語。
見她這表情,他劍眉一揚。「妳該不會沒談過戀愛?」
「……當然有!」聽出他語氣裡的不可思議,她一陣難堪,負氣地反駁。「我沒你想的那麼不受歡迎。」
事實上,她是不受歡迎,活到這把年歲,只有過幾次令她興致缺缺、倒盡胃口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