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E伯爵
主人站起來:「請坐,埃涅克先生,要喝點什麼?」
我原話譯了過去。
老人有點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隨即說了句「不用」。我發現他兩道眉毛微微皺起,雙手也緊緊抓著手帕,不時揩著腦門兒上的汗珠兒。
「埃涅克先生,考慮得怎麼樣了?」伯爵靠在桌沿上,點燃了一支雪茄。
「閣下,這個……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吧!」
聽到我的轉述,伯爵不悅地皺起眉頭:「我想您得明白,埃涅克先生,5萬英鎊不是個小數目,我已經允許您拖欠了一年,如果再拖下去,連我的流動資金都不夠了!」
「可是……現在我的公司就算賣出去也只值三萬英鎊,哪來錢還給您呢?」
「您的意思是不還了」
「不、不!閣下,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老人急忙擺手,「請您千萬不要誤會我。只是……看在咱們好歹合作了這一年……」
「埃涅克先生,我想您還沒弄懂伯爵大人的意思。」貝克特先生突然走上來,臉上仍然是那副美麗的微笑,「您的航運公司已經完全跨了,再撐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現在閣下願意用高出實際兩倍的價格收購,還免去您的債務,這可還是看在大家曾是合作夥伴的份兒上呢!」
我轉述了這段話,老人白胖的臉漲紅了,他突然站起來,指著貝克特先生大聲詛咒起來。我嚇了一大跳,緊接著被他的用詞駭變了臉色,我偷偷看了一眼不明就裡的另外兩個人,猶豫著要不要讓他們知道老先生的憤怒。
不過我立刻就明白自己的躊躇是多餘的.伯爵哼了一聲,抱起雙臂沒有開口,但我卻感到脊背一陣發涼;而貝克特先生也依舊笑容可掬,我懷疑他是在裝傻──白癡都看得出埃涅克先生對他有多不滿!
好容易等老先生結束了那一串可怕的發洩,又坐回沙發.他臉上的紅潮還未褪去,像跑了遠路的老馬一樣氣喘吁吁.
我有點不知所措;真是太尷尬了,竟然第一天就碰上這種事.
「艾貝爾!」那個悅耳的聲音在下一刻提醒了我自己的工作,」告訴我埃涅克先生說什麼?」
「啊……那個……」我囁嚅著,」他說……貝克特先生……嗯……無恥……詛咒他……這個……淹死在那條水道裡……〞我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
伯爵看了一眼神色自如的秘書,反而笑了:〞哈里森,你自己跟埃涅克先生解釋吧!〞
〞好的.〞貝克特先生的笑容一點也沒有褪色,他走到老先生身邊,看了我一眼,但那眼光中一點笑意也沒有;看來我得一絲不苟地把他的話翻譯過去了.
〞埃涅克先生,您可能忘記了某些事情.〞他用最溫和的語氣對老先生低語,〞最雖然開始是我說的阿克那斯水道很安全,可是我也提醒過您,過去安全以後就不一定了;而且伯爵大人為您墊付保金時也勸您再考慮一下,是您說商機難得,一定要接那筆生意的.現在怎麼怪到我頭上來了?您自己當時也太過於頭腦發熱了吧!〞
說真的,我實在是不想把這一大段夾槍帶棒的〞解釋〞說給那個面臨破產的可憐的老人聽,特別是那句讓我想不到貝克特先生也會說的刻薄話.
但那雙漂亮的藍眼睛就這麼直直地看著我,我只好漲紅了臉,絞盡腦汁搜羅最沒有刺激性的詞語轉述過去.
老人的臉色由紅潤轉為死灰,肥胖的身子瑟瑟發抖.
我於心不忍地轉過頭,卻好死不死對上伯爵嚴厲的目光.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心軟,意味深長地笑了.
〞好吧,埃涅克先生.〞他在銅製的煙缸裡捻熄雪茄,站直了身子,〞我再給您一次機會考慮.您不要讓我失望啊.哈里森,請替我送埃涅克先生出去.〞
我懷著無限同情看著老人比剛來時更衰老的背影,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為一個多麼冷酷無情的人工作.
〞艾貝爾!〞
〞哦.〞我畏懼地看向我的僱主,〞您有什麼吩咐,閣下?〞伯爵綠寶石一樣的眼睛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他重新坐回大皮椅,打開懷表.
〞你頭髮的顏色很漂亮!〞
〞?〞我完全沒有回過神來,什麼跟什麼嘛,在剛剛做了那麼殘酷的事情後,居然說出這樣的話.
〞謝謝,閣下.〞
〞你信教嗎?〞他指指我半掩在胸口的十字架.
〞我是新教徒.〞
〞啊.〞他點點頭,〞有一顆仁慈的心對於平常人來說是接近上帝的最好方法.〞
我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了一股諷刺的味道,這更加深了我的不快,在我幾乎忍不住要小小地反擊一下時,貝克特先生回來了.
〞閣下,他走了.〞
〞嗯.〞伯爵把注意力轉向他的秘書,〞哈里森,給我起草一份給檢察官先生的信,我想老埃涅克還是不會想通的,我們得盡快了結這件事.〞
可憐的埃涅克先生,他得上法庭來解決債務問題了,看樣子最後他還是會失去自己的公司.
〞艾貝爾,別發呆了,繼續工作吧!〞
大廳裡那個古老而精確的大座鐘鐺鐺鐺地打了七下,我拖著酸痛的右手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早該明白,有豐厚的酬勞就會有艱苦的勞動:整整一天,我除了吃午飯以外幾乎沒有踏出書房半步!一百多份希臘文原件全部譯完了,我也把那瓶墨水寫干了!
伯爵大人和貝克特先生也緊跟著吸收了我全部的工作成果,看完以後彷彿還覺得少,特別是貝克特先生,居然還惋惜地嘖嘖有聲.拜託,我可沒有他那種上了馬達似的的腦袋!
我把自己扔進那張羽絨大床,伸直了僵硬的四肢,疲倦的眼皮直往下垂.難道這麼大的工作量會一直持續下去嗎?我懷疑自己是否還有可能長期撐下去!我的手會斷掉的……
就在我以為自己迷迷糊糊將要睡著的時候,一種奇怪的感覺突然像電流一樣從我的脊背上竄過去.
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猛地坐直了身子:站起來,坐下去;站起來,再坐下去,接著使勁按按床墊.
沒錯!床墊變薄了!
我記得昨晚躺在這張床上,我半個人都陷在了柔軟的床墊裡,蓋著厚重的被子,憋得氣都快沒了!而今天這張大床雖然依舊很柔軟,被褥卻薄了許多!
我驚疑地撫摸著身下舒服的布料,猜想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沒有向任何人抱怨過吧?那麼……
〞布賴恩先生,您要在房間裡用餐嗎?〞門外傳來一個女僕的聲音.
〞啊?〞我開了門,有點摸不著頭腦.
〞伯爵大人和貝克特先生已經去餐廳了!〞
我這才想起來,七點半到八點是晚餐時間,我竟然忘了!早上貝克特先生才跟我說過的!我慌慌張張地抓起梳子刮了刮頭髮,用力拉直起皺的衣服就往外衝!
那個女僕忍住笑,待我出了房間後,為我調暗煤氣燈.
我突然想起什麼:
〞對了,那個……哦?〞
〞我叫愛麗,布賴恩先生.〞
〞愛麗,你今天為我換了被子嗎?〞
〞你房間裡的被子是冬天的,因為本來沒人住,我們一直都忘換了,今天才想起來,真抱歉!〞
〞哦,沒關係,謝謝.〞
原來是這樣,我心裡堵塞的角落一下子疏通了,〞很簡單的事嘛,〞我埋怨自己的多疑,〞真是自找罪受!〞
我甩甩頭,向餐廳走去.
三花園裡的秘密
初春的夜風中還殘留著隆冬的寒氣,即使在阿托斯也一樣。
我在大門前的草坪上踱著步子,依稀聞到混合著杜鵑花和石楠花香氣的夜風,四周安靜得只能聽到夜蟲的鳴叫。這讓我想起倫敦上空那些到處漂浮的污濁粉塵,還有喧囂的、永遠川流不息的大街。
我不得不承認,這裡確實遠比倫敦可愛,但是我心裡初來時的讚歎和欣喜卻減少了許多。
整個下午我都在為埃涅克先生的事感到不安。雖然我並沒有傷害他,但一想到那些錐子似的話都是從我嘴裡傳過去的,心中就一陣陣發緊。我回憶著剛才晚餐時伯爵大人和貝克特先生的談話,為他們的無動於衷感到驚訝;他們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對一個衰弱的老人來說是怎樣的打擊;或者他們根本就不在意。我有些難過地發現貝克特先生迷人的笑臉下竟然是比花崗岩還硬的心腸。
我是否該繼續為這樣的人工作呢?
但是父親滿是皺紋的臉像得到召喚似的老的我眼前晃。我歎了口氣,像個老頭子一樣背起手在空曠的莊園裡漫無目的地遊蕩。
晶瑩的滿月掛上了中天,我不知什麼時候竟拐到了西側樓的石築甬道裡。宅子中靜悄悄的,但甬道盡頭的一側卻透出幾許綠色的光。
我被嚇了一跳,瞇著眼睛一步一步向那燈光靠過去,它奇怪的顏色勾起了我小小的好奇心,讓我暫時忘記了剛才還在猶豫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