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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文 / 嚴沁

    「我在想——現在是不是我該下決定的時候了?」他說。

    「哲人——」她大吃一驚。

    「放心。我有分寸,我知道該怎麼做,」他很認真。「事情已經拖了太久,是不是?」

    「我完全沒有催你的意思,我也不想破壞你和阿美,還有你們的孩子——」

    「可宜,再不決定,你不以為將來的傷害可能更大?」他凝望著她。

    「我這方面你永遠不必擔心,」她鄭重地說:「你該知道,我是沒有要求的。」

    「你沒有要求並不表示我對你沒有責任,」他正色地說:「我是個男人,我要立足社會。」

    「但是阿美和孩子沒有你可以生存嗎?」她問。

    「現在他們和沒有我有什麼分別?」他反問。

    「不要太殘忍。」她歎息。

    「你別太悲觀,阿美也許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呢?或者她比我們都堅強?」

    「有這可能嗎?」她苦笑。

    「我不瞭解她。」他搖頭。「奇怪的是我和她相處了0年,都不瞭解她到底是怎樣的人。」

    「她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還有日本女人的美德。」

    「這是表面」他想一想。「真的。0年來我只看見表面,從來沒看見過她的內心。」

    「是你自己不去看、不去瞭解。」她說。

    哲人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她——也不曾給我機會。」他說得古怪。

    「公平些,哲人。」她搖頭。「你這麼忙,大部分的時間給了工作,另外還有我,你有機會瞭解她嗎?」

    他不響,彷彿並不同意她的話。

    「讓事情自然發展,好不好?」她請求。「如果你為我作出什麼決定,我一輩子都會不安。」

    「但是,你叫我對目前的情形又怎能安心呢?」

    「目前我們不是很快樂?」她說。

    「這是你的真心話?」他逼視她。

    她避開了他的視線,考慮了半晌。

    「我們——是不是該有個冷靜期?」

    「冷靜期?!你是說——我們分開一陣?」他漲紅了臉。這麼沉著的人也激動起來。

    「這——也沒什麼不好。」她垂下頭。

    「不行,我不答應,」他壓低了聲言,咬牙切齒地說。「你怎麼能這樣殘忍?這麼做——非毀了我們倆不可。」

    「沒有這麼嚴重,我只是說——」

    「說什麼都不行!」他堅決反對。「你等著,我一定會有一個好決定,在很短的時間裡。」

    「不,不行!」她也堅決。「我不許你傷害阿美。」

    他們對峙了半晌,同時歎了一口氣。

    「永遠沒有結果的討論。」他說:「為什麼我們不能狠一次心來個了斷?」

    「沒有了斷。」她說:「孩子永遠是你的!他們身體裡流著你的血液。」

    「他們是他們,不該影響我的前途和幸福。」他說。

    「我不想再辯,因為沒有用。」她站起來。「私事煩人,還好,我們都有不錯的事業,上班吧!」

    步出小豆漿店,他握住她的手。

    「我們可否到另外的地方去另創事業?」他忽然問。

    「私奔?!」她笑起來。笑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他居然也會有這麼幼稚的時候。

    哲人一覺醒來,看看檯鐘,才午夜兩點多鐘。

    今夜他睡得太早,從公司回來連晚飯都沒吃就睡了。口頭上說是累,其實他不想和阿美有太多相對的時間。在家裡,他不能總把自己關在書房。

    翻個身,立刻感覺到肚餓。當然餓啦!從中午到現在什麼東西都沒吃過。看看身邊,阿美並不在。

    這個時候阿美還不睡覺?

    披衣起床,看見阿美坐在客廳的一角,手中織著毛線,眼睛卻對著只有畫面沒有聲音的電視機。

    一見他出來,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線站起來。

    「醒了!」我去給你弄宵夜。」她說。

    「這麼晚你還不睡?」他問。

    「我有什麼關係,白天可以補睡,你卻還沒吃晚飯。」她說得理所當然。「我去弄。」

    哲人沒出聲,在一邊坐下。

    電視機畫面上是古老的電影,是一張張古老又陌生的臉孔。連聲音都沒有,阿美會有興趣?

    他愈來愈不瞭解——不,他根本不瞭解阿美。

    0分鐘,阿美把熱菜、熱飯、熱湯都端上桌子,她安洋而滿足地陪在一邊。

    哲人慢慢吃著,愈吃愈覺得不自在,他不習慣阿美這麼陪在一邊——雖然她是太太。

    「你可以先去睡,太晚了。」他說。

    「我不累,大概是天生的夜遊神,午夜精神比白天好得多。」阿美淡淡地笑。

    「叫你這麼等著很不好意思。」

    「老夫老妻,有什麼不好意思?」她搖搖頭。

    「電視台的工作——就是這麼不定時。」他胡亂說。不知道為什麼,「老夫老妻」這幾個字令他覺得刺耳。

    「這麼多年,習慣了。」

    他看她一眼,益發覺得陌生。

    她是那種五宮整齊、挑不出什麼缺點的女人,也許就因為沒有缺點,就顯得平凡了。平凡女人數之不盡,總不能留給人較深印象——是了,阿美就是這樣,十幾年夫妻,哲人心中對她竟沒有較深的印象。

    ☆☆☆

    「很抱歉,沒有多餘時間陪你和孩子。」他說。自己吃了一驚,怎麼講這樣的話?

    「怎麼客氣起來了?」阿美笑。「男人當然是工作第一,孩子們有我陪著就行了。」

    再吃幾口,哲人居然就沒有了胃口。剛才他真的很餓、很想吃東西,但是對著阿美歎口氣,放下筷子。

    「吃這麼少?」阿美望著他。「工作那麼忙,不吃東西怎麼行?再吃一點,好不好?」

    哲人猶豫了半天,才勉強拿起筷子胡亂的再吃一點。

    「再喝一碗湯。」阿美不由分說地進廚房替他盛一碗。

    「真的吃不下。再吃怕睡不著覺。」他皺眉。

    「不會的。湯有益,喝了它吧!」她說。

    哲人幾乎是強抑心中的反感才把那碗湯喝了下去。

    阿美一點錯都沒有,阿美分明是為他好,他心中卻有那麼大的反感。是他變,是他壞,是他錯,為什麼阿美在他眼中——竟變成一無是處?

    阿美默默地把飯桌收拾了,回到客廳,看見哲人還坐在沙發上,電視卻已關了。

    「我陪你聊聊天?」她溫柔地問,「或是馬上休息?」

    「如果你不想睡的話——我們淡淡。」他說。

    或者這是個機會吧!他真想跟她談清楚。

    阿美坐在他對面,又拿起毛線一針針地織著,她看來很安詳地在等著他開口。

    「這種天氣——怎麼織毛衣?」他不滿。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自己織的總比外面買的好。」阿美並不停手。

    「停下來,好嗎?」他有點煩躁。

    她愕然停手,怔怔地望著他。

    「好。明天再織。」她立刻順從地把毛線放在一邊。

    看見她順從——他一點也不開心,阿美竟是這樣沒個性的女人,怎麼結婚以前完全不覺察?

    「你想跟我談些什麼?」她問。

    哲人心中一窒,竟說不出話。

    「你放心,孩子們都乖,功課也進步,」阿美笑得很滿足。「而且——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說。」

    「平日你給的家用有餘,我存了一筆錢,正好夠買幢房子付首期,」她說,「我已經看中了一幢,我想買下來慢慢供,等於存錢。」

    「你想買就買,錢是你存的。」

    「錢是你的,」她笑。「你同意我就去辦手續,還是寫你的名字,好嗎?」

    「不,寫你的名字。」他立刻說:「是你存的錢。」

    「有什麼分別呢?」她笑起來。「我總是你太太。」

    「還是——寫你的名字,」他堅持。「你去付首期錢,以後每個月我另給你錢供。」

    「不必全部,只給一半好了,因為家用錢有餘。」她說。

    哲人皺眉,心中愈來愈不舒服。他能不能在這個時候和她談可宜的事呢?

    「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他又開始不耐煩。「我會給錢,我會負責你們的一切。」

    「你一直是最負責的好丈夫。」阿美說:「所有的同學、朋友都羨慕我,都說我最有福氣。」

    最有福氣——哲人的肚子裡直冒苦水、酸水,今夜大概又是什麼都講不成了。在阿美面前,他永遠沒有機會。她那麼好,他怎能破壞她的一切美夢?

    「以後——我工作會更忙些,」他吸一口氣。「我會自己再負責一些節回。」

    「身體吃得消嗎?」

    「競爭太大,沒法子。」他說:「可宜是女孩子都夜以繼日的工作,何況是我。」

    「好久沒見到可宜了。」

    「她沒空,非常忙,」他說:「去了美國一陣子,回來要趕些功夫。」

    「有空請她回來吃餐飯,還有翡翠,」阿美說:「從她們那兒,可以讓我瞭解一點外面的世界。」

    「其實你也可以到外面看看,把自己一天到晚關在家裡也不是好事。」

    「我什麼都不懂,出去會被人笑話,」阿美說,「我是天生適合在家裡當主婦的。」

    「就是不懂才要出去學,」他說:「愈是關在家裡,愈是和社會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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