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頁 文 / 嚴沁
「韋先生來了,葉小姐,可以簽字了吧?」律師說。
「哦——我幾乎忘了要簽字!」芝兒看一眼茶几上的文件。「不要緊,你們律師收談話鐘點費吧?我補給你!」
律師的臉漲紅了,這一下子他可真沉不住氣,芝兒的話太過分,太不留餘地,根本在侮辱人。
「葉小姐,我是公事公辦,」他沉下臉說:「至於收費,我會向委託人收,我們是有規矩的。現在請你先看看文件上的條件吧!」
「哦——條件已經開好了?」芝兒的眼光拋向思烈。每次看他,她心中依然會收縮,會緊張,又甜蜜又痛楚,他是她的丈夫,他卻不愛她,這是她永恆的噩夢和悲哀,這是她死也不甘心的事。
「我已盡了我的能力,我不想虧待你!」思烈說,語氣是誠懇的。「如果你還有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力可達,我一定答應你!」
芝兒冷冷地笑著,很不經意,又似乎不屑地看著那份離婚的文件,兩張紙看完了,她抬起頭。
「每個月贍養費,美國那幢房子,你很慷慨,思烈,」她有絲嘲弄地。「我很清楚,你已盡了力,那幢房子是你這些年的積蓄,買時八萬美金,美國房地產狂漲,大概可以賣十四、五萬吧?你真的慷慨!」
「我只希望你能簽字,芝兒!」思烈凝望著她。
「那麼你呢?」芝兒不回答他的話,「房子給了我,你不是一無所有?」
「我——可以從頭來過,我才三十二歲!」他說。
他是說願意不惜一切來換取她的離婚簽字?她真是那麼不足惜?她真是如此令他厭惡?
她很特別地笑一笑,扔開文件。
「我簽字,但不要房子,」她說得非常地驕傲。「補償對我來說是種侮辱,為什麼離婚?我們心裡都清楚,我做的,你做的互不相欠,不該誰來補償誰!」
「可是——芝兒,我是誠心的!」思烈皺眉,他很意外,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芝兒眼中有奇怪的光芒。「還有贍養費——算了,不必爭執,我拿到我再結婚之時!」
思烈真是呆住了,這不是做夢嗎?芝兒爽快得不像真實的,她肯簽字又這麼大方,她——不是又在玩什麼花樣吧?她的神色雖是難懂,卻肯定不是開玩笑,正如她所說,她是認真的!但——這麼多日子的糾纏,這麼多日子的為難,甚至在昨天還苦苦相逼,怎麼今天就突然變了?這不是做夢吧?
「芝兒——」思烈不知道該說什麼,心中那一絲歉疚也漸漸擴大。
「不要高興得太早,」芝兒眼光一拋。「我答應的是簽字,可不是答應放過你們!」
思烈一窒,沉默了。芝兒是說過,離婚只是形式,她一輩子也不會放過他的,她是這麼說過。一輩子——她真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一輩子的精神,一輩子的幸福來和他耗下去?值得嗎?芝兒!
律師在修改文件的內容,改得很快,幾分鐘就好了。
「葉小姐,請再過目,如果同意,就請在上面簽字。算是同意這份草約,明天我再送正式的文件來簽!」他說。
芝兒隨便看一眼,爽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雖然只是形式,當思烈看見文件上葉芝兒三個字時,心中也一下子輕鬆了。無論如何,法律上他是站住了腳,無論如何,在李穎父母面前可以交待了!
「馬上可以帶李穎回娘家了,是不是?」芝兒真是看穿了他。
「謝謝你,芝兒!」他由衷地。
「不要謝,也不希望有恨!」芝兒凝視著他。
兩年夫妻終於分手,從此各人再無關係,再無牽扯,再無瓜葛,然而——真是這樣?曾經發生過的事,誰又能真正忘懷?
「我先告辭!」律師站起來。「正式文件弄好後,明天我再通知兩位!」
「謝謝你,律師!」思烈也站起來。「我——也走了!」
芝兒淡淡地笑,不出聲。這和平日的她絕對不同,她為什麼改變?或是心中另有主意?
「芝兒——」站在門邊,思烈總覺得還有些什麼話該說。「我希望——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如果你有任何困難,不論是哪一方面的,我願意幫忙!」
「電影裡夫妻分手的場面話!」她笑。
思烈臉紅了,他說這話——真正目的是給自己良心作交待吧?他真能當芝兒是朋友?
「我走了!」他低下頭,匆匆走出大門。
「不說再見嗎?」芝兒在諷刺他吧?「我再結婚會通知你,每個月的贍養費,照例的放進我銀行!」
思烈簡直不敢回頭再看,芝兒怎麼回事呢?他竟有落荒而逃的感覺!
「你們結婚會通知我嗎?」芝兒的聲音追進電梯。
他們結婚,他和李穎——突然之間,他覺得一切變得好不真實,好遙遠似的,他們結婚——
☆☆☆
當大門合上,芝兒整個人就像洩了氣的皮球,軟軟地滑倒在門邊的地毯上。
剛才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給她的力量,意志?忌妒?愛恨?她不知道,她竟能做出那麼平靜,淡然又爽快的模樣,她竟能侃侃而談,眉頭也不皺一下就簽了字。是的,簽了字,法律上,名份上她都不再是韋思烈太太,他們已再無關係,該算是陌路人了。簽了字——從此真正失去思烈,她沒想到自己會整個人被掏空了一般,連站也站不住。她就一直坐在地毯上,蒼白著一張臉,眼淚籟籟地流個不停。
她說過離了婚也絕不罷休,她說過要一輩子糾纏到底,她說過永遠不放過他,然而此時此地——她心中竟是一片空白,麻木的空白。她該如何糾纏?怎樣地不罷休?她——她——是這樣地一敗塗地,她根本全軍盡沒,敗軍之將何足言勇?她葉芝兒又豈是死皮賴臉的人?她——她——竟失去了思烈,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他,她的世界只是一片廢墟,殘垣,甚至連顏色也消失。
她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失去了思烈。
☆☆☆
思烈推開大門,走進客廳時,他看見李穎正沉默地坐在沙發上,沙發又厚又軟又大,越發顯得李穎瘦削。她臉上永遠沒有化妝品——是不是因為沒有化妝品而顯得她格外地蒼白?她的頭髮還是直直地垂在肩上,黑白分明的眼中跳躍著一些問號,問號的背後——似乎還有著些什麼?是什麼呢?思烈竟看不明白。
他一直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來,定定地凝視著她,什麼話都不說。她迎著他的視線,眼光變得柔和,更柔和,唇邊露出溫柔的微笑。她也不出聲,她明知他去哪兒,明知他去做什麼,卻是不問。
她是善解人意的,若是思烈不願講的結果,她又何必問呢?
「來,跟我來!」他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拖著她站起來,不由分說地帶她出門。
「去哪裡?」她邊走邊問。「至少得讓我知道,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他深深地望她一眼。
「不要問,只要對我有信心!」他說。
下了樓,上了車,他風馳電掣地朝中山北路飛駛。中山北路?陽明山?他可是要帶她回家?他可是要帶她去見她的父母?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他那漂亮而又深沉的臉上卻是一片沉寂,什麼也看不出來!
她搖搖頭,不要再猜測了,要對他有信心,他們的愛情原是建立在信心上。
果然上了陽明山,果然停車在她家門前。
「思烈——」下車之前她有絲猶豫,要見的是她父母,她深知父母的脾氣、個性,不能貿貿然去。他們說過不諒解也不接受就是不諒解也不接受。
「我愛你,李穎!」他吻她面頰,扶她下來。
緊緊地握住她冰冷的手,他重重地按下門鈴。他看來是那樣的把握十足,難道芝兒——不,芝兒豈是那麼容易放手的人?
「思烈,我們不必這麼匆忙來,我們——」李穎還沒說完,女傭人阿英已經開門。
「小姐!你回來了?」阿英驚喜地。「啊——韋先生!」
思烈來不及和阿英打招呼,拖著李穎大步走進園子。
「思烈,不要這麼衝動,有些事是急不來的!」進玄關之前,李穎急切地說。
「相信我!」思烈熾熱的眸子凝視著她。「我愛你,李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走進玄關,看見母親詫異地站在那兒,乍見母親,李穎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媽——」她輕輕地、內疚地、歉然地叫。
「穎穎——」母親神情複雜,望著惟一的女兒,又看看一邊的思烈,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李伯伯在家嗎?我想見他!」思烈有禮貌地說。
「你——見他?」母親皺皺眉。「他不太舒服,在休息!」
「我知道,」思烈微微一笑。「昨天我們也回來過!」
「昨天?」母親又看女兒。「穎穎,我看——暫時還是不要見你爸爸,你該知道他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