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古靈
有片刻時間,金日的目光呆滯而茫然,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甚至不曉得自己在哪裡、在做什麼,黃希堯滿心憂慮,正想再說一次,那雙大眼睛倏又恢復清明而冷然。
「找到了立刻回來。」
「我知道。」黃希堯以眼神向趙青楓示意小心一點,隨即掉轉馬頭離去。
酒食鋪子前,金日才剛跨腳下了馬,身子猛然一晃,趙青楓及時扶住他,但只一剎那,他立刻靠自己的力量站穩了,甩開趙青楓的手,步履有力的踏入鋪子內,趙青楓擔憂的與傅康、於承峰面面相對,無言。
金日的身子就跟他的臉一樣,紅得發燙。
兩天前,金日就如黃希堯所擔心的,瘧症再度復發,雖然給他吃了藥,但他的高燒始終沒辦法完全退下來,而他卻連多休息一、兩個時辰都不肯,一清醒過來立刻上路,頃刻功夫都不想浪費。
「金公子,你不吃點嗎?」
「不用。」
他們進的是藏人的鋪子,除了糌粑、奶茶和酥油茶之外,還有盛在大盤子裡的白煮牛肉,不備碗筷,只給兩把刀,用刀切肉,再用手抓肉蘸辣椒吃,十分豪氣。
「但你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把你的水囊給我。」
金日什麼都沒吃,一路上只拚命灌水喝,設法要讓自己的高燒降下來,幾個人的水囊幾乎都是被他一個人喝光的,但他的燒就是退不下來。
「你都不吃的話,體力會橕不下去的。」
金日默然片晌,突然粗魯的抓起一片切好的白煮牛肉硬塞入口中,隨便嚼兩下就吞進肚子裡,小奶娃臉上旋即冒出一副想吐的表情,但他硬是咬緊牙根強忍住,那模樣,真的很可憐。
「我吃了。」再加這麼一句,那語氣像是在說:我聽你們的話吃了,所以你們一定要保證我可以橕得下去!
趙青楓哭笑不得。「吃一片不夠啊!」
燒得紅通通的奶娃臉拉長了。「再吃我一定會吐!」
看他噘著小嘴兒說出這種話,趙青楓又好笑又不知該如何回應:心知金日一定是燒昏了頭,才會出現這種幼稚的言行,而他對應付這種「任性的孩子」委實沒什麼經驗,又不能抓他起來打屁屁——搞不好反被他打屁屁,只好將求救的目光投向於承峰與傅康。
於承峰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看樣子仍對金日「搶」去他喜歡的女孩這件事無法釋懷,傅康思索了會兒。
「跟店家買點肉來,我們自己熬湯給他喝吧!」
待黃希堯回來時,驚訝的發現金日竟已在旅舍裡的房間躺下了。
「他昏倒了?」
「不,我給他下了蒙汗藥——在牛肉湯裡。」這回換傅康面無表情。「最好他能一覺到明天,醒來後當作自己瞇了一下眼而已。如果他今天就清醒,我們就得趕緊逃命了!」
蒙汗藥?
黃希堯錯愕地張大了嘴,一時不知道該拿出什麼表情出來才好。
「你怎會有那種……呃,東西?」他及時吞回下三濫那三個不太好聽的字眼。
「去年有個採花大盜跑到建昌去作案,用的就是這種東西,我捉到他之後,就把蒙汗藥收起來,戰場上療傷時倒是挺好用。」
也對,免得受傷的士兵還沒療好傷就先嗥叫死了。
「他會睡多久?」
「不知道,我也不熟這種東西。」
黃希堯怔愣了會兒,苦笑。「那只好碰運氣羅!」
運氣好,皆大歡喜;運氣不好,大家一起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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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相信,他們竟敢要我們越過大雪山!」
「你會冷嗎?我拿毯子給你披上吧!」
袁紅袖沒應聲,回頭望,雪花片片飄落,蔥蔥鬱郁依然望不盡,再轉回來往上瞧,漫山雲霧濛濛,巍巍山巔高峻雄偉得令人生畏,簡直就像是連著天似的。
真的要越過那山頭嗎?
一般時候倒還無所謂,但現在已入冬了耶,天知道山頭上下多大的雪,有多麼寒冷,搞不好半路上她們就凍成人形冰柱了!
「喏,毯子給你,披上吧,馬我來牽。」
「我們一起披。」
他們走的是一條埋沒在荒草裡,從亂石窖中硬踩出的羊腸小徑,斷斷續續,彎彎曲曲地往上延伸,根本看不見盡頭,還時不時得下馬來勞動兩只可憐的腳。
幸好她們的爹爹是武人,她們又是在川境長大,娘親才沒有堅持要她們纏足,任由她們四姊妹留著一雙與藏人、彝人一樣的天足,不然要她們用那種又小又畸形的三寸金蓮攀這種山路,大概走不了兩步就會改用爬的。
「不行,我們一起披就沒辦法定路了。」
翠袖把毯子推回給妹妹,袁紅袖只好自己披上毯子。
「好慢喔,他們究竟什麼時候才會來救我們?」
山風愈吹愈冷,漸漸變大的雪一點兒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寒颼颼的涼意直逼心頭,袁紅袖終究是沒吃過苦的小姑娘,這時候,疲憊折磨得她信心漸漸流失,耐力已到達崩潰的臨界點。
翠袖也差不多,但她畢竟是大姊,無論境況多麼絕望,仍然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安慰妹妹。
「放心,他們一定會來的!」不過,她自己也在懷疑——
他們不會等她們凍死在山頭上,才找到她們的屍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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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支持不住了!
眼看金日那張臉燙紅得像火在燒一樣,呼吸急促紊亂,步履蹣跚不穩,還會轉圈圈,黃希堯當機立斷提出休息的提議,並決定就算金日不同意也要設法點他的睡穴強迫他「同意」,沒想到金日竟然悶不吭聲的默許了,這時,黃希堯四人的腦子裡不約而同浮起同樣的想法。
他快倒下去了!
倒吧,倒吧,快倒下去吧,如此一來,他們才能夠設法先讓他退燒,保住他的小命,不然他要是死在這裡,大家都得陪葬,更別提要救人……
咦?他在做什麼?
黃希堯四人正在暗自敲打如意算盤,霎時又目瞪口呆,震驚得看著金日竟然撲通一聲跳入婉蜒在山麓間的小溪裡,水面上還浮著一塊塊的浮冰,別提溪水有多冰冷,他竟然……竟然……慢著,難道他是想……
黃希堯與傅康相顧一眼,幾乎同時拔腿跑過去一人抓住金日一條手臂,但並不是要把他拉上來,而是捉住他不讓他沈下去。
「金公子,你就這樣睡一下吧!」
金日那雙眼已呈現呆滯昏沈的現象,根本聽不懂黃希堯在說什麼,空茫的睜了好一會兒才無力的闔上。
「承峰,你去照顧馬匹搭帳篷;青楓,你去打只山雞來生火熬湯。」傅康沈聲吩咐,待他們兩人各自去忙之後,他望著沈在溪中昏睡的金日。「我想我們最好再給他下點蒙汗藥,不然還沒越過這座山,他就會先死在這裡了!」
直至金日赤焰如火的臉色褪到微紅,他們才小心翼翼的把他抱離開小溪,放到帳篷裡換衣服。
「老天,他的背是怎麼了?」傅康驚愕得雨眼睜得滾圓。
纍纍的疤痕,凹凹凸凸沒一處平整,簡直就像是被人硬刮下一層肉來似的,慘不忍睹。
黃希堯淡淡瞟他一眼。「你說呢?」
傅康猶豫一下。「鞭打?」雖然不太可能,但也只有這種可能,可是被鞭打的傷並不會如此嚴重啊!
黃希堯莞爾。「誰敢鞭打他?」
他也這麼想,可是……「不然是什麼?」
黃希堯輕歎。「為了保護袁姑娘,他差點被活活砍死了。」
傅康怔了怔。「他的武功不是十分厲害嗎?」難道一切都是虛構的?
「是,但是……」黃希堯再歎,是佩服,也是感動。
他曾經認定是金日高燒燒得神智不清,忘了自己會武功,但在他送妹妹回家再回到建昌之後,有一回金日午睡時,他和翠袖無意中閒聊起這件事,翠袖立刻回駁說他想錯了,然後一邊掉淚一邊說出當時的實際狀況。
現在,他則用感慨的語氣,把當時發生的事再告訴傅康。
「……直到最後一刻,他幾乎只剩下半口氣,護著袁姑娘的手臂仍然沒有鬆懈半分……」
他緩緩拾起眼來注定傅康。
「你做得到嗎?只因為袁姑娘害怕你殺人的模樣,寧願用自己的命去保護她,也不肯再使出武功來讓袁姑娘更怕你,你做得到嗎?在你昏迷不醒,只剩下最後一口氣時,你仍然能用那最後一口氣去保護袁姑娘,你做得到嗎?」
傅康張嘴,差點脫口說出:當然做得到!
但是……
他真的做得到嗎?
他不知道,沒有人能夠確定自己在神智昏迷的情況下會做什麼事,或者不會做什麼事,沒有人。
「倘若他的武功真是那麼好,他也可以不殺人而制住對方呀!」
「在他清醒的時候,沒問題;但當時,他已高燒到神智不清,根本沒有任何思考能力,唯一僅有的意識是自己說過不會再做會使袁姑娘害怕的事:殺人,要殺人就必須使出武功,所以他就不用武功,這是最直接的反應不是嗎?當他清醒之後,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事呢!」要殺人就必須使出武功,不用武功就不會殺人,非常單純又直接的邏輯,完全沒有經過任何思考,是的,神智不清的人最多也只能做出這種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