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溫芯
「謝謝。」她接過湯匙,鼓起勇氣揚起視線,往對面望去。
張禮傑果然正看著她,眼眸含笑,一閃一閃的目光,好像夜空的星星。
她心跳一停。
不是嘲笑,她在他明亮的眼神裡感受不到一絲戲謔或調侃,只有愉悅,與心曠神怡的包容。
彷彿她方纔的出糗,在他眼底成了某種讓人疼的可愛……
她在想什麼?真是夠了!
容柚斥責自己,握著湯匙,手指卻不受控制地悄悄顫抖著。
孫寧寧看看她,又看看身旁的張禮傑,目光一閃,嘴角神秘地一彎。「容柚,妳試試這個烤田螺,也很好吃喔!」
「嗯。」容柚垂下頭,默默地吃,不敢再往張禮傑的方向望去,怕自己一時慌亂又出糗。
席間,孫寧寧談起在法國留學的事,口沫橫飛,眉開眼笑。「……妳知道嗎?容柚,我聽Jay繫上同學說,他們私底下都把Jay形容成一匹狼。」
「狼?」容柚好奇,揚起視線,小心翼翼地定在孫寧寧臉上。
「就是說他獨來獨往,都不太跟人混在一起的意思啦。」孫寧寧笑。「聽說連班上最美的班花對他示好,他都保持距離,跩得很呢!」
「真的假的?」
「真的!幸好他跩歸跩,對人還算有禮貌,否則我們台灣的臉都給他丟光了,人家還以為我們台灣人都這麼不識相呢!」
「呵。」聽孫寧寧這麼調侃張禮傑,容柚將一口面送入嘴裡,含著叉子竊笑。
「妳別聽寧寧胡說八道——」一旁的張禮傑想插話,孫寧寧卻不讓他有機會。
「沒想到他這麼冷的一個人,居然會主動到象牙海岸當義工,而且在當地還很受小孩歡迎……真是見鬼了!」
「有多受歡迎?」容柚追問。
「有幾個孩子整天黏著他進進出出,跟他一起搬磚塊抹水泥,還有的孩子天天纏著他要他做冰淇淋。」
「他會做冰淇淋?」
「想不到吧7」
真的很難以置信。容柚尋思,聽孫寧寧談起在法國唸書的他,她竟感覺神往,好想知道當時的他究竟是怎樣特立獨行,又是如何哄得那些孩子們整天追著他跑。
她偷偷瞥向張禮傑,冷不防又和一雙深眸相對——老天!他要看她看到什麼時候啊?
容柚心驚,羽睫顫抖地伏下,像受了驚的鳥兒,慌張地收起翅膀。
從來沒有一餐飯,讓她吃得如此不自在,她好恨自己,明明已經不是十七、八歲的青少女了,怎麼還會在意男人的眼光?
可惡的是,張禮傑幾乎整個用餐期間都一直看著她,每次與他若有所思的視線交會,她的胸口總要猛然撞擊一下。
她幾乎想出聲哀求,別再那樣看她了。
時間,在坐立不安間緩慢地流逝,緩慢到容柚想尖叫,終於,他們吃完甜點,喝完咖啡。
她立刻就想告辭,還沒來得及開口,孫寧寧捷足先登。「已經很晚了,我看今天我們就這樣散了吧。Jay,你送容柚回家吧。」
什麼?容柚瞠目結舌。
「一定要安全把她送到家裡喔!要是我的好朋友出了什麼事,我可不會饒過你。」孫寧寧煞有其事地警告。
「放心吧。」張禮傑好整以暇地接下任務。
「不、不用了!」容柚慌忙搖手。「我自己一個人回去就行了,現在才十點多,還有車,你們兩個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吧?你們慢慢聊,我先走。」
對面的兩人互看一眼。
「我們沒話說啊!」孫寧寧攤攤手,鬼鬼祟祟地笑著。「這陣子我跟這傢伙幾乎天天在遊樂園見面,看都看煩了!」
「煩的人是我,OK?」張禮傑輕輕敲她的頭一下。
「哎唷!你打我!」孫寧寧捧著頭哀叫,裝可憐。
張禮傑才不理她,逕自站起身。「容柚,妳先等一下,我去開車。」語畢,也不等容柚接話,他大踏步離去。
容柚茫然凝望他的背影。他走路的姿態有一股形容不出的氣勢,並非咄咄逼人,而是帶著一種彷彿是與生俱來的貴氣與優雅。
這樣的姿態令她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趙英傑,他同樣也有種不慍不火的貴族氣質,但兩人之間有著微妙的差別。
英傑的氣質是純粹的,就像一塊最澄透的水晶,不含一絲雜質,而張禮傑的,卻不免雜著幾許世俗的風霜。
還是不一樣的。
當然!怎麼可能一樣?
容柚驀地深吸口氣,不許自己再將兩個男人的身影重迭在一起,他們是不同的兩個人……
「容柚、容柚,聽到請回答,Over。」孫寧寧耍寶的呼喚,拉回她迷濛的思緒。
她頓時赧然,知道自己出神的糗樣都落入好友眼底了,回眸嗔她一眼。「聽到了啦,幹麼?」
「這是我想問妳的話好嗎?」孫寧寧今晚第二度擲出這句話,她咳兩聲,端正臉上表情,很嚴肅地開口。「容柚,妳說實話。」
容柚嚥了口口水,直覺好友將口出勁爆之語,她輕咬下唇,心慌地等著!
「妳是不是喜歡上Jay了?」
「我沒有!」聽到好友的采問,容柚一下驚慌失措,血氣衝上腦,不及思索,便尖聲否認。
孫寧寧聽了,只是笑。
「妳別誤會,寧寧,我只把他當朋友。」她焦急地解釋。「妳是我的好朋友,我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動妳男人的歪腦筋。」
孫寧寧的反應是笑得更大聲,笑到幾乎抽搐,笑到容柚臉頰發燒。
「妳笑什麼啦?」
「誤會的人是妳啦,容柚,我跟Jay只是朋友,根本沒什麼。」痛快地笑過後,孫寧寧才親暱地擁住容柚的肩,貼在她耳畔解釋。「我坦白招認,我的確曾經肖想過他,不過他一直沒什麼反應,只把我當學妹看,對別的女人也是興趣缺缺,我本來還以為他是同性戀呢!」
「妳告訴我這些做什麼?」容柚心跳狂亂,喘不過氣。
「還不懂嗎?笨蛋。」孫寧寧彈她額頭。「我是告訴妳,不用顧忌我,好好談個戀愛吧!妳為那個趙英傑守寡夠久了,也該是重新追求幸福的時候了。」
容柚傻傻地怔在原地,腦海一片空白。
坐上張禮傑的車,開上北二高,她的心神依然迷路中,困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他跟寧寧不是一對。
他們不是一對戀人,只是朋友。
容柚的心跳一點一點加速,胸口脹得滿滿的,有某種神奇的泡沫正在她體內發酵。
她覺得很……高興。
沒錯,這種全身飄飄然的,彷彿要飛上天的感覺,的確是喜悅。
這種喜悅,就好像在沙漠中徒步的旅客忽然見到綠洲,又似是走出暗黑森林後,赫然發現柳暗花明又一村。
容柚捧著胸口,數著那一下下怦怦的心跳,終於領悟。
原來,她已在渾然不覺間為他而心動……
「是不是累了?」輕柔的嗓音拂過她耳畔,像仲夏夜慵懶的微風。「沒關係,妳想睡就睡,到的時候我會叫妳起來。」
她轉過頭,望向溫柔地對她說話的男人,怔怔地看著他線條分明的側面——她曾經認為他長得不好看,不如英傑十分之一帥,但其實,他長得還是不錯的,五官稜角隱隱約約和英傑有幾分相似。
他專注開車的神態,也很像英傑,右手拇指會鬆鬆扣在方向盤上,下意識地打著節奏。
盯著那側面長著一顆硬繭的拇指,容柚有些恍惚。
那應該是因為粗重的工作而長出來的吧?這點,就跟英傑很不一樣,英傑的手指修長而漂亮,簡直就像是鋼琴家的手。
而他的手,卻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繭粒。
她稍稍側頭,靠在窗上,視線再度回到他臉上,雖然他直視前方,雖然他並沒有看她,但她的頰,還是不爭氣地發燒。
你吃晚飯時為什麼一直看著我?是不是也有點喜歡我?
好想問問他啊……
叭、叭、叭——
囂張的喇叭聲震動容柚耳膜,她悚然回神,驚駭得在座位上彈跳一下。「怎麼回事?是誰在按喇叭?」
「沒事,只是一些飆車族。」張禮傑安撫她。「妳看旁邊。」
容柚隨著他指示的方向往車窗外一看,果然發現右側一排BMW跑車成群結隊,呼嘯而過。
「這樣很危險耶!」她白著臉,看著那一輛輛跑車為了炫耀技巧,在公路上蛇行狂飆。「拜託,這是高速公路,又不是賽車場,他們到底在搞什麼啦?」
一輛白色跑車從右側斜斜往前切,以驚人的速度變換車道。
她愈看愈心驚,十指緊緊抓住椅墊。
張禮傑察覺她的異樣,擔憂地瞥她一眼。「容柚,妳還好吧?」
她沒回答,咬著下唇,瞳孔失焦。
她想起了七年前,那個可怕的夜晚,她從迷迷糊糊的睡夢中猛然驚醒,然後又因撞擊而暈去。
那個夜晚,她同時失去了丈夫和未出世的孩子……
「不要,別再來了,拜託。」她喘息地低語,脊背冒冷汗,耳邊聽著一陣陣輪胎刮地的尖銳聲,腦海裡的畫面像失控的走馬燈拚命地轉。「我頭好暈,我想吐,拜託,我要下車,讓我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