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夏洛蔓
塗傳唯的出現,終於給了章純縵一線希望。
第六章
從高雄出發,目的地往台北的巴士上。
章純縵面向玻璃窗,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玻璃鏡面倒映出她浮腫的雙眼和木然的表情。
一路上,她已失去再開口的力氣,隨著塗傳唯搭上巴士,然後,就是無盡的沈默。
塗傳唯在高雄車站買的礦泉水,她沒喝。
從台中休息站買上來給她的便當,她沒動。
他問她十句話,她連一句都沒回應。
她整個人像被抽空靈魂的木偶,除了隨車身行駛時的搖晃外,再也沒有任何表情。
塗傳唯歎了口氣,將外套披在她身上後,身體靠向椅背。
他沒聽見章純縵和白桐一開始的對話,所以,他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說溜了嘴,將朋友告訴他丁玟菁人在台北的消息讓馮子海知道,馮子海為了尋找丁玟菁而搬到台北。
那個朋友還轉述,在台北車站看見的丁玟菁,過得並不好。
他以為馮子海打算找到丁玟菁,然後負起莫名其妙的狗屁責任,所以決定放棄章純縵。
他不懂,丁玟菁那個女人有什麼好?
虛榮、浮華、見異思遷,只能共享樂、不能同甘苦,偏偏馮子海卻死腦筋地認為她為了他被迫失去孩子,割腕自殺、放棄舒適的公主般的生活,陪他一起吃苦。
哼,吃了多久?半年?
塗傳唯想喚醒馮子海,不想看最好的兄弟被那該死的責任感綁死,所以,才願意帶章純縵去找他。
馮子海念舊又重感情,徐傳唯相信,他見到了小縵,也許會重新考慮。
巴士慢速通過泰山收費站,再不久就要進入台北。
章純縵對北部不熟,並不知道自己現在與馮子海處在同一個城市裡,只看見窗外車後的煞車燈一個接著一個,排成一長排,有如元宵節時寺廟裡高掛的紅燈籠,綿延幾百公尺。
她感覺疲累,同樣的姿勢維持數個小時,除了早餐吃的一碗粥,未再進食,體力早已透支。
她靠意志力撐著,靠著愈來愈接近馮子海的意念撐著。
原本安靜的車廂漸漸開始出現動作的聲音,座位上的乘客紛紛探向窗外。
不久,頭頂上的喇叭就傳出司機廣播的聲音,通知到站。
「到了!」塗傳唯從座位上站起來,見章純縵仍坐在位子上。
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兩腿早已僵硬。
她顫抖不已,突然失去了見馮子海的勇氣。
「走吧!」塗傳唯一手撐起她。「這有一段車程,要轉搭計程車。」
章純縵虛軟地踏上地面的那一刻,才真正感覺到,馮子海離自己有多遠。
將近六個小時的車程,對於十八歲的她,是如此的遙不可及。
塗傳唯下車後,先撥了一通電話給白桐,說他們已經到了,然後又撥了另一通電話。
他沒有叫出對方的名字,簡短地說了幾句話,就掛斷了。
章純縵猜出對方是誰,她的心跳開始加快。
封閉的計程車內,章純縵幾次虛弱地幾乎暈過去,下了車,她由塗傳唯攙著,才有辦法走進公寓大樓,走進電梯。
「叮咚——」從塗傳唯按下門鈴的那一刻,她感覺心跳完全靜止。
聽見門內拖鞋磨擦地面的聲音,愈來愈近,接著,門後的鎖「卡啦」一聲。
門,打開了——
馮子海的臉出現在上方,章純縵仰著臉,突然感覺心酸……
自己是那樣的卑微,卑微到深怕看見他臉上出現疏離的表情,哪怕是一個細微肌肉牽動眉心,都可能將她打入地獄。
她仍舊不懂,為什麼不讓她知道他在哪裡?
如果,他是因為想逃離她,才到如此遙遠的城市,而她,苦苦緊追而來,他會不會感到不耐煩?
抱著這樣的心情,她怎能不感到卑微。
馮子海的視線只停留在章純縵臉上不超過三秒,就移到塗傳唯那裡。
原本滿腔思念、埋怨的話,都梗在她喉間,一口氣也吐不出來。
「進來吧!」他推開門,讓他們進去。
章純縵經過他身旁,手臂輕擦過他的手肘,溫溫的,就像他抱著她時的溫度。
她的眼眶,立刻紅了。
她垂下臉,坐在原木的沙發椅上,緊並著兩腿。
空氣中飄著淡漠,她憋著氣,心底浮著恐懼,恐懼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吃過飯了嗎?」馮子海問。
章純縵快速抬起頭,才發現他是對著塗傳唯問的。
「我吃過了,小縵沒吃。」塗傳唯說。
「我、我……我不餓。」她企圖發出聲音,讓他注意到她的存在。
馮子海沒看她,逕自從櫃子裡拿出一碗泡麵,按幾下熱水瓶,然後擱在她面前的桌上。
「你們突然過來,我這裡只有泡麵,這附近沒什麼東西好吃。」馮子海說。
多麼冷漠的話啊!
章純縵的心揪成一團,她不知該做何反應,她覺得自己是天字第一號傻瓜,在他不告而別後,在他向眾人表明不要讓她來找他……
她還是來了。
突然地來了,讓他無從拒絕,只能讓他們進門。
她端起眼前的那碗麵,不管它泡軟了沒有,一口接一口咬著半生硬的麵條,淚水不斷滾進浮著油的深褐色湯裡。
「阿海——」塗傳唯低斥一聲。
章純縵因這聲叫喚,淚流得更多,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敢喊出來。
「你跟我過來。」馮子海對塗傳唯說,語氣裡有難掩的怒氣。
他們走進房裡,章純縵一個人留在客廳。半掩的房間,傳來馮子海的聲音——
「你帶她來做什麼?我明明特別叮嚀過你們!」
「來把你帶回高雄,你一個人待在台北做什麼?你還沒死心嗎?」
塗傳唯壓低著音量說,但是,聲音依然清晰地飄進章純縵耳裡。
「我的事不用你管,明天一早,你就帶她回去。」
「你到底打算怎樣,至少跟小縵說清楚。你知道她今天跑到店裡,哭著求桐告訴她你住的地址嗎?你這該死的,到底是怎麼跟她說的?」
「我說了,不用你管,反正我短時間內不會回去,我打算在台北和朋友合夥開店,其他的事,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想,別再給我製造麻煩。」馮子海的語氣,明顯出現不耐煩。
「阿海,你搞什麼,你明明不是這樣的人,小縵她——」
「這裡有兩個房間,很晚了,你們就在這裡窩一晚,明天一早就回高雄去。」
馮子海截斷他的話,說完,從房間裡走出來,拿起擱在電視櫃上的鑰匙。
「你要去哪裡?」塗傳唯攔住他。
「我到朋友那裡睡。」
「你他媽的到底在想什麼?!」塗傳唯火了。
「不用了……」章純縵終於勉強能夠發出聲音。
在聽完他們的對話後,她懷疑自己還活著。她臉上的淚水已經擦乾,燈光下,卻仍見閃著反折光線的淚痕。
「我們現在就回高雄去。」章純縵扶著椅背站起來,目光掠過馮子海,停在站在他身後的塗傳唯臉上。
「小縵……現在時間不早了,你剛才坐得腿都發軟了,還是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再回去。」塗傳唯知道馮子海是刻意不將門關緊,不過,他還是不懂他們兩個人之間到底怎麼了,只覺得氣氛十分凝重。
她的視線彷彿穿過牆面,落在不知名的遠方,聲音輕輕地,不帶情緒,重複說著:「我們現在就回高雄。」
「小漫……」塗傳唯試著想勸說。
「那你們就搭夜車回去吧!我幫你們叫車。」馮子海無情地說。
章純縵緊握著拳,臉上肌肉撐著不洩漏任何心情,指甲深深陷入她柔軟的掌心中。
馮子海走到沙發旁的小茶几邊,拿起無線電話,按了幾個號碼,說完一串地址,最後,撇頭看向空無一物的牆壁,說:「十分鐘後,車子就到了。」
章純縵抿著唇,塗傳唯欲言又止,馮子海靜止不動。客廳裡,充斥著壓抑而令人窒息的氣氛。
「走吧……」章純縵先走出大門。
塗傳唯又跟馮子海說了幾句話才急忙跟出來。
等待電梯的時間,章純縵聽見身後「卡啦」一聲。
馮子海將門鎖上,也一併將她的心,鎖上了。
電梯到達一樓,離開公寓大門,投入森黑的街頭,章純縵一瑟縮,攬住塗傳唯的手臂。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只有塗傳唯是她最親近的人。
而住在身後大樓七樓上,那名叫馮子海的男人,對她來說,已經是完完全全,毫不相干的人了。
☆☆☆☆☆☆☆☆☆☆☆☆☆☆☆☆☆☆☆☆☆☆
章純縵平靜地回到校園生活,學校、工作、家庭,每天往返在這三個固定的地點。
她出落得愈來愈美麗,恬靜淡然,結交了幾個比較親近的朋友,也知道那時向母親打小報告的,是當初在宿舍,住在她對門房間,隔壁班的學生。
她已經忘了那個人的名字,就像她記不起那個人為了什麼要向她道歉,那一段甜蜜也苦澀的初戀,在她刻意地忽略下,覆上一層黑布,堆到心頭的最角落,再也不想去掀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