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永不止息(上)

第14頁 文 / 沈亞

    他的青衣與楓葉相映成趣,是火紅中的一抹青影;如同他不可能錯過那條火紅色的人影一般,她也注意到他了。

    身影飛掠,霎時已經佇立在他跟前,仰起臉瞪著他。

    俊逸斯文的面孔,渾身儒雅氣質,玉樹臨風般的姿態跟那雙永遠寫著溫柔微笑的眸子。

    怎麼樣都很難把他跟當年那個連走路都會跌倒、試圖用一雙熊腿練成鶴立的男孩聯想在一起。

    她經常想,是不是師傅怕木長青被她欺負得太慘,所以背地裡給他吃了什麼靈丹妙藥,否則他怎麼可能從那麼笨拙的男孩變成如今的模樣?

    他變得太俊朗、太有一派宗師的氣勢、太有風雅之士的儒風,簡而言之,他變得簡直不像她的師兄了。

    「你又偷跑回去白雲學苑了。」他歎息著,伸手從她頭髮裡挑出幾片細碎葉片。

    火紅兒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你不該再回去的,如果被莫三師叔或者其他人發現,他們不會輕易放你走。」

    「那也要看他們有沒有能力留住我。」她傲慢地嗤了聲。「你知道的,學苑裡的多半是膿包。」

    「那你又何必回去偷學他們的功夫?」

    「如果師傅肯盡心盡力教我,我當然不用那麼辛苦跑回去偷師——」

    木長青歎口氣,修長的手指輕觸她的唇辦打斷她。「師傅對你我從來沒有私心,我們學的都是一樣的東西。」

    「……」

    肌膚相觸瞬間的那一顫,他感覺到了嗎?他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波動嗎?那種奇異的慾望……連眼睛都會著火的慾望——眼前這清白如玉,乾淨得猶如初生嬰兒的男人能夠瞭解嗎?

    火紅兒別開臉,灼灼雙眸依然驕縱地瞪著他。「意思是說咱倆天分不同,明明同一個師傅所教,明明同樣的招數,使出來卻有著天壤之別?有這回事?」

    「就算同一籠蒸出來的饅頭,吃在你我的嘴裡,也一樣有不同滋味不是嗎?」他微笑。

    「去!這種詭辯也只有木大宗師說得出口。」火紅兒不由得笑了。

    「別這麼叫我。你知道我從來不稀罕當什麼『宗師』。」木長青歎息。

    溫柔地輕撫過她的發,一片爪形紅葉落在她髮際,襯得那絕色嬌顏更顯明媚艷麗。他可以理解白雲學苑裡那些師兄弟們為何個個為她癡迷,看著她一天天成長,出落得越發艷光四射,就算是木頭也會動心。

    他知道她每隔幾天就回白雲學苑去做什麼,也知道那些師兄弟們會要求她做什麼。他們都不再是小孩了,再也不是親親小臉、拉拉小手就能滿足,他們需索更多,而她……究竟給了多少?

    他嫉妒,可是那些嫉妒從來不曾寫在臉上。他知道自己嫉妒,卻又無能阻止,那滿腔的醋意就只能化為不斷追逐她身影的一抹憂鬱眼神,日日夜夜。

    「真不稀罕?那就趕走山下那些人,叫他們從此不准再上山來找你。」

    火紅兒妖媚一笑,倏地抽身而去,火紅艷影在山林間飛竄。「我這就去打發他們!」

    「唉……」

    木長青好氣又好笑地揉身追了上去,火紅兒的身影雖快,但總竄不出他一丈之外。他們就這麼一前一後在山林間奔馳著。為了擺脫他,她不時回頭,神出鬼沒地劈出掌風,而他從來都是不閃不避,那掌風到了他跟前便自動化為無形。

    火紅兒不服氣,幾次揉身欺上來,那鬼魅般的身影匆前匆後圍繞著他,木長青卻只是微笑,笑容裡包含了無限的縱容、溺愛,像看著小孩要脾氣的長輩,他甚至不出手,只是這麼跟著她,不讓她離開。

    「嘿!我就不信逼不了你出手!」火紅兒惱怒地嚷了起來,屈指成爪,倏地往他胸口直撲,木長青不閃不避,她腳下卻是一蹬,驀地發出驚呼!「呀——」

    「小心——」

    青袍瞬間被劃出五道爪痕,他本可以躲過這一抓的,可是他們都知道他不會躲。

    就算那五根爪子真真戳進了他的心窩他也不會躲,他只知道伸手扶住她,讓她不至於跌倒;他的心遠遠比不上她身上的一小塊瘀青,於是那爪子便在他的心口停住了,掌心貼著他光滑微涼的肌膚。

    「早晚真會被我抓死……」火紅兒嘟囔著,嬌軀依偎在他胸前。

    掌心之下,他的皮膚好涼好涼,從來都是這樣的,無論她的手有多麼炙熱、無論她多麼努力貼住他的肌膚,想給予他溫暖都沒有用,木長青的軀體總是這麼涼涼的,像是不屬於這個世間所有。

    木長青溫柔地擁抱著她,下巴抵住她散發著奇特香氣的長髮,他幾不可聞地喟歎一聲。

    如果……如果可以就這樣到地老天荒,那該有多好。

    如果……可以就這樣擁抱著,在這幸福的瞬間死去,他真的寧願……死在她的爪上。

    而她聆聽著耳邊傳來穩定的心跳,那聲音是世上最美好的聲音,只有這種聲音可以讓她忍不住歎息,忍不住要緊緊地、緊緊地貼住他。

    於是,她踮起腳尖,輕柔地靠在他的肩頭,將整個身體貼在他身上,她已經感動得想哭。

    如果……如果真的可以,可以就這樣擁抱著,在這幸福的瞬間死去,她願意。她的心不斷不斷地吶喊著:我真的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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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要死了。知天命的他老早預知了自己的死期,就在這個山頂上、就在這個深秋;在楓紅時刻、在他畢生最得意的兩個徒弟長大成人之際。

    他應該要了無遺憾的,畢竟自己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對上天最後給他的習題盡力了;但他卻依然還有遺憾,遺憾自己不能活得更久,不能看到摯愛的徒兒改邪歸正……

    他清澈的眼光凝視著徒兒身後的合影……

    一度,那影子真的消失了,如影隨形的魔影在火紅兒縱火的那天消失得無影無蹤,那真是他們師徒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可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合影不知不覺地再度出現,從淡淡的、幾不可見的一抹陰影變成一團烏雲,如今暗影已經與火紅兒形影不離,成為她身影的一部分。

    他知道、木長青知道,連火紅兒自己也知道,那抹合影又成為他們心頭上無法漠視的一部分。

    這孩子魔性如此之重,他跟木長青兩人的愛也無法將之驅離。

    凝視著小徒兒那張絕美艷霞的小臉,辜大師傅不由得深深歎息了。

    纏綿床楊的老人顫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火紅兒遲疑了一會兒才握住他,這才驚覺師傅早已瘦得不成人形,他真的已經很老很老很老了。

    回想當年,這隻手每隔幾天總會牽著她漫步穿越白雲學苑到校門口吃—碗熱呼呼的糖餛飩。

    那條路很長,路上充滿了學生的嬉鬧聲、練武聲。他們遠遠地就能聽到糖餛飩小販所用的響板趴躂趴躂地叫喚著。

    那樣的日子總是在傍晚有著暖暖夕陽的時刻,金色的陽光照耀著一老一小,他們沉默無語地走著,偶爾她會抬起眼睛狐疑地打量著老人,等著他隨時用力甩開她的手……可是那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凝眸注視著老人的臉,看到他臉上那溫柔的笑容,他們想的是同一件事吧?那些吃糖餛飩的日子,老人堅定地牽著她的小手,每當她貪婪地喝著熱甜湯時,他總帶著這樣的笑意溫柔地輕撫著她的發,輕拍她熾熱的手。

    火紅兒微微抿起唇,別開臉,不願意讓老人看到自己臉上的悲傷;她的師傅,是這世上第一個對她毫不設防的人;他毫無芥蒂地收留了她,每天每天都用這種溫柔寬容的眼光愛憐地望著她,守護著她成長。

    而他……就快要死了,就在今晚。她彷彿可以聽見從冥界傳來的催促聲。

    握著老人枯瘦的手,她心中充滿了悲傷,而那種悲傷說下出口、流下出眼淚,這世上……她再也不是任何人心愛的小徒兒,再也不是了。

    老人的另外—只手握住了大徒弟木長青的手,他已經無法說話了,只能以眼神與徒弟交流;對這個木訥寡言的徒兒,他心中有太多驕傲,也有太多不捨。他將要吃苦啊……這天性憨直、絲毫不懂得人間險惡的首徒。他只能深深一歎。

    這兩個徒兒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呢?

    他多想知道……多想知道啊。可惜上天卻不願意再給他多點時間,他們只能到此為止了。

    於是老人將兩個徒弟的手輕輕疊放在一起,來回凝視著他們,那珍愛無比的眼神彷彿要將他們的形貌永遠鐫刻在自己的靈魂裡。

    他微微一笑,如同每天早晨教他們練功時低下頭來凝視著他們的那種溫柔……

    陪伴老人多年的水煙桿終於熄了,如同老人的生命之火。

    心愛的徒兒們,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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