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松露
等那中年男子離開後,季雋言才敢開口提出心中的疑惑,「妳剛剛跟他說了什麼,他為什麼願意讓我們在這裡過夜?」
英格麗一邊整理用草編成的所謂床鋪,一邊解釋,「我跟他說我們是從密索姆沙哈耶難民營過來洽公的人,因為車子半路拋錨趕不回去,需要地方休息,願意用一支手錶跟他們換取借宿一夜和兩餐,反正我們兩人只要留一支表就夠用了。」
「妳要把手錶送給他們嗎?」季雋言研判她手上的手錶應該也不便宜才對。
「妳拿值錢的東西換,難道不怕他們謀財害命?」雖然聽到有東西吃、有地方睡,不用挨餓受凍,但季雋言還是不免擔心這邊的人是否會見財起噁心。
「你放心好了,我跟他說如果我們明天沒有回去,國民兵就會來找我們。而且別忘了我們的帆布套裡還藏有一把步槍,只要保持警覺心就好了。」在等待食物的過程中,英格麗已躺在草墊上,拉起毛毯準備要好好休息了。
剛剛被中年男子趕走的兩個少年,一個拎著水壺、一個端著一盤食物走進來,季雋言接下食物馬上拿起來聞。「什麼黑黑的東西,真的能吃嗎?」
英格麗瞇著眼端詳了一會,「那是用類似老鼠的動物烤熟的肉乾,吃起來有點硬,而且沒什麼味道,沒想到他們還拿這麼好的東西請我們。」
拿老鼠肉乾給我們吃還叫作好東西?季雋言實在難以認同,但飢餓難耐的他還是拿起一塊開始啃,大概餓壞了,吃在嘴裡並沒有特別的感覺,英格麗也跟著拿起一塊吃,肉乾確實烤得很硬,兩個人咬得牙齒都酸了。
享用完老鼠餐,英格麗背對著他沉沉進入夢鄉。
季雋言又作了那個在沙漠中追逐相同身影的夢,還有最後那句讓他想不透的話──我是你的最初,也是你的最終……
在夢中,季雋言想要喚住那個飄遠的身影,卻從夢中驚醒。他環顧四周,房裡只有光禿禿的土牆,他伸手抱住英格麗,在這段恍如行走在地獄般不真實的艱困旅途中,唯有懷中傳來的溫度是真實的。
靜夜中,他忽然被莫名的孤寂感擒獲,感覺自己似乎已被過去的人生給徹底遺棄了,想到這裡,季雋言的手不自覺的又加重了力道。
英格麗被他緊擁的力道給弄醒,意識渾沌的她揉揉沉重的眼皮,滿臉疑惑的問道:「你怎麼還沒睡?」
「我作了夢,突然醒來就睡不著了。」
「作惡夢了?可能是這段時間太累又經歷了太多可怕的遭遇。要不要我哼搖籃曲幫你入睡呢?」英格麗很自然的伸手拍拍他。
難民營裡的人,時常為著傷痛的過去或是難忍的病痛而夜不成眠,她能體會這種感受。
季雋言像孩子一樣把頭靠著英格麗,英格麗也把他當成難民營裡受到叛軍凌虐的孩子一樣,溫柔的輕撫著他的背,開始哼起曲子,就是每次她哄孩子們入睡的那首曲子,旋律非常優美,英格麗的聲音像天籟般悅耳。
他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是什麼曲子?好幾次想問都忘了問。」
英格麗停止哼曲。「這是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作品61。原本是小提琴演奏版本,不過一八0八年八月的時候,貝多芬又親自改編成鋼琴協奏曲版本獻給他好友布朗寧的新婚妻子茉莉,不過茉莉隔年三月就過世了。我很喜歡這首曲子,不知道為什麼,只要靜下來的時候腦海裡就常會自動浮現出這段旋律。」
「妳會彈鋼琴?」一般人很難交代得那麼清楚,季雋言認為英格麗一定有很深厚的音樂素養,才能把貝多芬的協奏曲當搖籃曲隨口哼出來。
「我從小學鋼琴,大學在倫敦音樂學院也是主修鋼琴,其它絃樂器我也很喜歡,不過最喜歡的還是鋼琴,也選修過聲樂,感覺很不錯。」英格麗回想起音樂學院的那段美麗時光,嘴角不經意的露出懷念的微笑。
「那妳為何不繼續深造當個鋼琴演奏家,卻要到巴黎神學院當修女?」季雋言沒忘記當初從紅十字會義工尚那邊聽來的消息。
「我總覺得自己的生命有個缺口,連我最愛的音樂也無法滿足我,所以畢業後我就到巴黎的神學院去進修,想為天主服務,把生命的缺口補起,讓自己變得更完整。可是天主卻希望我學習奉獻,讓生命完整,所以指引我來到這裡。」
一直以來英格麗都不喜歡談論自己的事,不過經過這幾天和季雋言朝夕相處、禍福與共的生活,她也變得比較願意敞開心胸來回答他的問題。
「妳難道都不想結婚生子,都不交男朋友的嗎?」季雋言很難想像。
「我從沒想過要結婚生子,因為我長時間留在這裡,沒辦法給孩子一個安定的生活。我有交過男朋友,但交往不到一年就協議分手了,聚少離多的關係很難持久,加上我們每次碰面談的幾乎都是公事,尤其我又在前線服務,久而久之關係就疏遠到難以彌補。」英格麗心想這大概是她講私事講得最多、最深入的一次吧。
「是妳提出的?」季雋言覺得由英格麗提出的可能性比較大。
英格麗很坦白向季雋言承認,對方是紅十字會日內瓦總部的重要幹部,兩人幾乎沒見過幾次面,那次她受傷回巴黎接受治療的期間,兩人有了比較多的相處之後,對方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基於相同的理念與理想,英格麗接受了對方。
聽完英格麗的過去,季雋言有感而發,「我的人生一直過得非常平順,什麼都不缺,事業、家庭、財富、愛情、婚姻……我從不需要花心思就已經得到了一切,但偶爾我卻會突然感到困惑,這就是我要的人生嗎?為什麼還是會在心中有一絲隱約的遺憾?也許這種好像少了什麼的感覺,就是妳所謂的那種生命的缺口吧。」
「就好像生命的拼圖少了一塊的感覺。」英格麗接口道。
季雋言笑了,他想起一個傳說。「據說上帝在造人的時候,照著自己的形象塑造出原本是雌雄同體的人,但在投入人間的時候,卻一分為二的被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於是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另一半,不然生命永遠不完整。」
英格麗也無聲的笑著回應他,「我也從無國界醫師組織的一個猶太醫師那兒聽過,這是猶太人的美麗傳說,不過我已經選擇把我不完整的生命交給主了,經由奉獻來完整我的人生,就算沒有找到我的另一半,上帝也會完整我的生命。」
「那原本屬於妳的另一半怎麼辦?妳有妳的主,那他呢?也許他將終其一生帶著失落的靈魂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不斷的尋找著妳。」季雋言甚至可以體會到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另一半的那種失落感。
「我不知道,但我想上帝會好好照顧他的。」英格麗只能這麼想了。
季雋言聽到這樣的答案,莫名的感到有些生氣。「妳太自私了,妳只想滿足妳自己的人生,寧可捨棄妳的另一半,他何其不幸必須帶著生命的缺口過一生!」
對於季雋言忽然間的情緒轉變,英格麗不解的看著他,「沒必要這麼生氣吧?我的另一半又沒有出現過,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也許他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最好不代表最適合,不是同一張拼圖的缺塊,就算硬塞也無法融合。」季雋言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感到如此心浮氣躁,但他就是不能接受英格麗的說辭。
英格麗不明白季雋言何必對一個閒聊的話題表現得這麼認真。「這不過是個傳說而已,世界上適合自己的人不可能只有一個吧?」
「難道妳從沒想過這種可能性?也許真的有一個人仍在世上的某個角落等待著妳出現,唯一的那個人,當他看到妳的第一眼就會知道那就是他要找的人。」季雋言覺得這個女人簡直是固執得無可救藥,滿腦子只有她的信仰和使命。
「沒有,我根本就不相信一見鍾情。也許你相信是因為你跟你女友的相遇就像你說的那種感覺,而你已經找到了屬於你的那塊拼圖;但是我從沒遇到過,所以我不能體會,你不能因此責怪我啊!」英格麗感到有些氣惱的背過身去。
季雋言忽然間啞口無言,他楞住了。
回想跟艾莉西亞的相遇,一路走下來並沒有出現過他自己剛剛義憤填膺發言的那種感覺,他只是很盡責的滿足艾莉西亞的一切需求與願望。他們從沒吵過架,意見相左的時候,艾莉西亞總是順從他的決定從不爭辯;艾莉西亞說要和他在一起,他只是接受了這樣的提議;艾莉酉亞說要結婚,他也覺得沒有反對的理由,一切都是順其自然。
他從沒想過兩人是否適合,也不知道艾莉西亞和他在一起是否快樂,甚至不確定自己對艾莉西亞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