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夏蕗
楔子
西輿國,都城皇宮。
春暖花開的白晝時分,神思閣外的粉梅凝凍在一片暈光幽然之中,樓閣中人的卻霜結在天子慍色下。
「旱災?」天子的聲音如同冰珠一樣涼冷。
「雍宛縣郡一帶旱象持續已久,田米顆粒無收,富有的人早就他遷,普通的百姓只能留在當地,旱象若持續未解,臣恐怕……」
「恐怕什麼?」
神思閣中長長的沉默了一陣子,天子的容顏似也因這陣無聲而更加穆然,最後是一個年輕的聲音,悄然打破了這份肅殺的寂靜。
「自古以來,凡是天災,之後緊緊跟隨的便是人禍,旱象如果未解,則人禍必定緊跟而來,古史典籍前例不少,盜匪、搶劫、賣妻、易子而食,這些都不可不防……」
天子的目光隨著聲音的來處望去,他知道是誰開的口,緊擰的眉不禁微微一展。
「承先。」
被喚作承先的男子從人群後面走出來,一身暗花玄服,殊無贅物,清簡俐索的打扮渾不似殿上人物。
「繼續說下去。」
「是的,陛下。」男子不卑不亢地往下說:「宮府若沒有及時做出緊急處置,也許會禍延其他縣郡。」
「但天不降雨,能奈若何?」眾臣公卿之中,有人發出了異議。
「天不降雨,就求雨。」
「求了雨,真的就會下雨嗎?」有一名大臣忍不住笑了出來。「上蒼若真如此有靈,天下無旱象矣!」
「事在人為。」男子銳利的眼神緊緊地瞪著那個不以為然的大臣,「最重要的是求雨這件事背後的深意。」
「說清楚一些。」天子的聲音和緩,也滲進幾許好奇。
「聖上遣使求雨,代表人民的苦為聖上所知悉,人心自會感到安定,使者是誰,能做什麼樣的賑災處置也十分重要,再加上一個負責任、愛民如子的父母官,若能如此,則雖有早也如無早之虞。」
「說得不錯。」天子沉思了一會兒。「朕會好好思考一下這個問題,今日暫且到此,大夥兒都散了吧!承先,你留下。」
眾臣知道皇上有話單獨對人說,於是也不滯留,紛紛提袍跪安,不一會兒神思閣裡也就只剩下兩個人。
天子緩緩地吁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下台階,年紀輕輕就坐上皇位的他,對冗長繁瑣的朝儀,罕見的並沒有不耐之色,總是殷殷垂詢,極少出現睥睨一切的驕矜。
「朕想,你還有話要對朕說吧?」
「是的。」男子點點頭。「陛下也已察覺事情有奇特之處不是?」
「沒錯。」天子的神情凝重。「朕記得去年才表彰過雍宛縣,他們的糧倉是最充足富饒的。但如果遇上旱災,糧倉怎麼可能充足?若是充足,百姓也應該多方受惠才是,怎麼可能讓事態變得如此嚴重……」自言自語了一陣,他突然轉頭。
「知道朕留你下來的原因嗎?」
承先微微一笑。「陛下想讓臣弟去雍宛一趟,是嗎?」
「睿王接旨。」天子突如其來地下了敕令,承先似乎早就習慣,很自然地跪下候旨。
「朕命睿親王承先,親赴雍宛視察,並授與節度之權,領旨即行,不得有誤。」
「臣領旨。」天子的托付如此簡短,但卻又如此意義深重,睿親王接受皇命,恭謹而誠眼地垂下頭去。
窗邊,年輕的帝王雙眼雖然直視著御苑中桃李爭妍的爛漫春景,眼神卻彷彿飄到了千百里外的雍宛縣郡,承先很清楚的看到,他的王在背後緊握的雙手。
「盼天憐我西輿蒼生,能夠天降甘霖啊……」
如果能為皇上分憂解勞……能夠為他所景仰的兄長做一點事情的話……
一個堅定而單純的意念,俏悄地流竄過睿親王的心胸之中。
第一章
對歡兒而言,恐怕沒有比跟著父親李老拐到處顛沛流離更苦的事情了。
大早之前,十六歲的歡兒跟爹娘住在山腳下種菜維生,旱災一起,顆粒無收,母親因勞心去世之後,她就跟著父親開始了到處流浪的日子。
在顛沛的生活裡,向人伸手乞討是家常便飯,但她還是很少有吃飽的時候。她最大的願望是想吃一碗沒有夾砂、結結實實、香香熱熱的白米飯,只可惜這願望在環境惡劣的雍宛縣郡簡直是個說不出口的奢想,時間一年、兩年的流逝,她不曾緬懷過去,更不曾想過未來,她只擔心下一餐的著落在哪裡。
不久前她從隔壁村的張大娘那裡領了一份搓制繩索的差使,掙的錢不多,但總歸是項收入。
「歡兒!歡兒!」
一個粗率沙啞的男聲由村莊外頭直直嚷了過來,李歡兒抬起頭來,知道是爹回來了,李老拐是個大聲公,街頭一喊巷尾皆知。
父親連跑帶跳的衝到她身邊。「歡兒,咱們要發了,咱們要發了!」
李歡兒不發一語,繼續搓著她的繩子。
「喂!歡兒,你是聽到了沒有?」李老拐興奮之情未曾稍減,他跟著蹲下來,索性一把扯過李歡兒手上的活兒。
「噯!你這是怎麼了你?你有沒有聽見我的話?」
「聽見了。」李歡兒提不起勁地答了一句。
「那你怎麼不高興?」
「你什麼都還沒說,我高興什麼?」
「嘿,你這丫頭,跟爹抬什麼槓!」李老拐倒笑嘖了聲,很快又回到自己的興奮裡。「告訴你,隔壁貴叔想到一個辦法,咱們以後不怕沒飯吃了。」
李歡兒聞言仍是眼皮不抬,李老拐也老早習慣女兒的冷淡,逕自說出他的好消息。
「你貴叔說,只要咱們聽他的,包準有辦法籌到銀兩,到時不要說是吃飽飯,搞不好還能弄到些盤纏,離開這窮鄉僻壤。」
「什麼主意?」李歡兒懶懶地搭腔。
「就是……」李老拐靠在李歡兒耳邊,細細耳語了幾句,李歡兒聽著聽著,臉色漸漸凝重了起來,等到父親說完,她整張臉都黑了一半。
「怎麼樣?你貴叔這主意好吧?」李老拐講得口沫橫飛、滿臉通紅,高興得就像計劃成真似地差點就要手舞足蹈起來。
「只要照著這麼做,大干他一票,咱們就可以脫離這他媽的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歡兒,你不是一直很想去京城看看嗎?爹帶你去……」
「別作白日夢啦!」從剛剛到現在,一直沒正面回應的李歡兒突然開了金口,而且語氣頗為不屑。
「什、什麼?」李老拐沒想到女兒是這種反應,一時間有點轉不過來。
「我不會跟你去幹那種缺德事!」李歡兒一把搶回尚未搓制完成的繩子,繼續工作起來。
「什麼?什麼?你說這事缺德?」
「連自個兒閨女都拿來賣,不缺德嗎?!」李歡兒恨恨地道。「人沒飯吃就夠倒楣了,我可沒那麼大方還把良心拿去餵拘。」
「歡兒……你……」
「我什麼我?」李歡兒不想白費唇舌,扯著繩子站起身來斥道:「告訴你,要不是你是我爹,我早拿繩子抽你了!以後別再跟我提這種事,聽見了沒有?!」
「歡兒……李歡兒!」李老拐見女兒頭也不回就往屋裡走,氣得提腳踹翻木凳,指著屋裡罵。「他媽的,是你老子還是我老子啊?還說要拿繩子抽我,造反了造反了!」
「你說什麼?!」一個尖亢的女聲自屋裡傳出,李歡兒滿臉恙怒地出現在門口,嚇得李老拐連忙縮回手搖頭。
「沒沒沒,我什麼都沒說!」
什麼都沒說才有鬼,李歡兒斜睨著父親,一頓脾氣正想發作,肚子卻登時一陣抽痛,原本盛怒的表情也霎時扭成一團,她忍不住揉了揉肚子。
「不行不行……一生氣,肚子就更餓……」人一餓到肚子痛,連頭都會跟著昏,—想到這裡她連罵人的勁都沒了,再看到無能的老爹窩窩囊囊的樣子,李歡兒更加意興闌珊,掉個頭就鑽回屋子裡。
只留下李老拐自己在外頭叨念個不停,連在屋裡都聽得見,李歡兒連想靜下心來都沒辦法,直到李老拐因為不敢進家門而離開之後,也無心再搓草繩了,她走到娘親的牌位面前。
歡兒的母親李鍾氏死於三、四年前,臨走前心心唸唸的還是那個不成材的丈夫,只交代歡兒一句話,就是好好的照顧父親。但此時此刻看著供桌上那塊簡陋的神主牌位,李歡兒忍不住苦笑輕歎。
「娘,你叫我拿他怎麼辦?」她將牌位從桌上取下來,用自個兒破舊的圍裙輕輕地擦拭著。
「居然叫我跟著他去行騙,說是只要騙上一、兩個人,就足可吃喝不盡……這是人說出來的話嗎?把我當成了什麼?我那麼值錢嗎?啊?」
自言自語了一陣,李歡兒知道母親不會給她答案,只得將牌位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放回神桌上,凝神看了一會兒之後,正想轉身回到工作上頭,不意外頭竟傳來腳步聲。
正疑惑父親沒理由這麼快就回家的當兒,一個陌生的男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