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琳琅
「不,我不想殺他。」他急切地站了起來,在昏暗的大室內踱著步子,語氣也變得激烈,「我希望他來,也是為了妳!」
「我?!」朱芙蓉看著他,心中的疑問像潮水一般湧出,「為什麼?」
「女兒,妳不想讓他留在妳身邊嗎?妳不想和他共度朝朝與暮暮嗎?」朱棣走向她,急切地說:「只要他出現,就說明妳在他心裡有多麼重要,父親便會為妳做主,親自招了這個駙馬。」
「這……怎麼可能……」她從沒想過自己的父皇會大方地接受一個異教教主做駙馬,她該感到高興的,可是,她的心中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誰知道這話是真是假,又或者在這話的背後又有著什麼樣的陰謀。
「那曾家呢,曾家怎麼辦?雖說他們是您的臣子,惟您的命令是從,但是,公主退婚是何等大事,護國公府又是何等身份,您叫他們情何以堪、顏面何存?!我若帶孕下嫁會讓他們暗中惱怒,但是,我要是悔婚不嫁,那便是明著給他們難堪!父皇,您是一代英主、雄才偉略,怎麼會做出這樣令臣子難堪的事情呢?」她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歎口氣後才發現,父親正用一種無比複雜的眼神注視她。
「芙蓉,妳為什麼不是個男孩子呢?天意弄人啊……」長長地一歎,朱棣似乎在憂心中又蒼老了些許,「這一點妳就放心吧,我早有打算,如果那一日他真的來了,也願意歸順朕,朕會讓他名正言順地做妳的駙馬。至於曾家,妳不用操心,我會安排妳妹妹代妳下嫁,只要是公主,曾家還會多言嗎?」
「讓我妹妹?!父皇,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啊!」
「何時變得這麼心軟?」朱棣苦笑,「還是為自己多想想吧!至於妳妹妹,她反正是要嫁的,遲嫁早嫁、嫁給誰還不都是嫁,難道嫁給曾家會辱沒她嗎?」
「可……可是……」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辯無可辯,原來她父皇講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
可是,如果他來了,也愛著自己,但是依然不願意留下來呢?
「父皇。」朱芙蓉心中微微泛著苦澀,聲音低沉而落寞,「如果他不願留下來呢?那您要怎麼做?」
「世界上的人分成兩種,能被我利用的和不被我利用的。能被我利用的是我的朋友……」他看向自己的女兒,此時眼中已是陰森之氣,「不被我利用的,就是我的敵人。」
她踉蹌地後退一步。果然沒錯,天下間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她的父親,這篡位成功的人,是天下至尊,為了這個地位,他有多不擇手段,自己難道還不知道嗎?
「您會殺了他,對吧?」
「只要他肯歸降,我就不會。」
父女兩人定定地對視著,他們是天下最親的親人,卻也這樣尖銳地傷害彼此,往往最相近的親人同時也是最瞭解彼此的對手。
「朕要走了,妳好自為之,不要以為自虐朕就會心軟,也不要妄想逃跑,想想妳的母妃,想想妳肚裡的孩子!」朱棣又踱了幾步,緩緩又沉重地說。而先前話中的「我」字也變成了「朕」,現在他不止是一個父親,還是一個皇上。
他正要走出門,突然聽到後面一聲大叫。
「父皇,我最後再問您一句,我的孩子……」朱芙蓉抬起頭,眼中滿是水氣氤氳,「如果他不肯留下來,您會如何對待我的孩子?」
這是有著異族人血統的孩子,是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在這泱泱天下,紅牆黃瓦之內,何處才容得下他?
「這點妳可以放心,妳的孩子就是朕的外孫,朕絕對不會對他如何的。」
「為什麼?」父皇怎麼可能放過這個孩子呢?她雙手撫在腹上,才三個月,她的身材依然纖細,只是小腹微微隆起,一點也看不出華麗的宮裝下藏著一個鮮活的小生命。
和他一起孕育的小生命,這個孩子長大之後會不會和他父親一樣美麗、溫柔,一樣冷酷、無情呢?
不管怎麼樣,她還是會愛這個孩子就像愛那個人,如同他不論如何多變、莫測,她最終還是愛上了他。
只是,那三十天的山盟海誓,濃情蜜意,當真就像一場夢?
「因為,朕女兒的孩子就是朕的外孫。而且,這個孩子的父親是祁月教的教主吧。」
「原來,父皇當真什麼都猜到了。」
「是啊,朕的女兒朕還不瞭解嗎?如果妳真是受辱,估計朕現在見到的會是兩敗俱傷的局面,而非妳獨自煎熬。只是,妳看中的那個人到底在盤算些什麼,朕的心中竟也無從計較,這樣的人若不能為朕所用,留下來總是芒刺在背。不過,聽那一次與其照過面的錦衣衛說,那人儀容秀姿,可比上仙,武功高深,智謀莫測,的確不是凡品,朕的女兒眼光真是極好。」
朱芙蓉不知道這話到底是安慰還是什麼,只在心中覺得可笑,她對洛明的那些情愫不是武功高深或智謀莫測所帶來的,而是在那谷底產生的,在那裡他不是洛明,而是一個時而愚笨、時而狼狽、時而細心體貼讓人驚奇的安有曇。
他為她挑魚刺,為她搓魚丸,為她在水中渡氣,也為她做了一個小小的夜明珠燈籠。
那個時候的她,因為毫無防備,所以在不知不覺間卸下了所有的面具與武裝,貪戀與世隔絕的悠閒,恨不得谷中歲月停住,恨不得當下能成永恆。
但就是因為她自己知道不可能,所以她才那樣急忙地想要離去,然後就輕而易舉地著了他的道。
如果,換做是平時那個冷酷無情的她,又怎麼會這樣容易深陷呢?
我的眼光其實不好,父皇您不知道,我愛的只是那平淡的歲月,那三十天中最美最純潔的夢而已。
我不是個聰明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會被感情沖昏頭的大傻瓜。
朱隸的背影已經在公主殿前的迴廊消失了,整個殿前空無一人,夕陽的最後一絲餘輝也隱沒在西方。漸漸地,無邊的夜色侵襲而來,和風在殿前的繁花中吹拂,彷彿也在為她歎息。
站在白玉雕欄的宮殿前看月亮,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那繁華似錦的深宮毫無一絲人氣,在清冷月光的籠罩下,宮殿變成了白色,就像月宮一樣冰冷又淒美。
朱芙蓉將手攤開,月光盛滿手心,像是滿手月光,卻也是滿手空虛。
三天後的此時此刻,月光之下的我們究竟要何去何從?
「不要來,不要來,洛明,我求你不要來。反正,我們倆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個錯誤,我不想一錯再錯,我寧願你負我,永遠負我!」
她將滿手的月光捧到眼前。她知道自己逃不了,不光是為了母親,還有宮殿外那三千弓箭手和一千神機營,已經將這裡圍成了一個鐵幕。
她逃不了的地方,洛明自然也無法進來。
月光流淌,滿園芳華飄零,好像琉璃碎了一地,映得她那蕭瑟身影越發孤單,就像風中一張嵌了銀輝的黑色剪影,隨風一飄便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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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五年七月初九
湛藍色的天空上,只有幾抹淡淡的浮雲在天際流動,明麗的氛圍更彰顯了皇宮內的喜氣洋洋。
紅色的地毯從公主殿前一直鋪到皇門,這是芙蓉公主出嫁時,鳳輦要經過的地方。宮中處處張燈結綵、紅綾高掛、囍字隨處可見更將整個皇宮裝點得熱鬧非凡。
金碧輝煌流光地,火樹銀花不夜天。
用這樣的字句形容這三天來慶祝的盛況一點也不為過。
然而,在這樣熱鬧繁華的背後,真實情況卻讓人無比沉重。
公主殿中,宮女正拿出一根新燭就著殘燭的火焰點燃,再取下燭台上的殘燭,將新燭插上,將微亮的屋內照得更明亮。
巨大的梳妝鏡前,朱芙蓉正沉默地坐著。
外面絲竹之聲隱約傳來,但到了此處,已經變成了細不可聞的嗚咽之聲。
淒淒慘慘、悲悲切切、恍恍惚惚,無處話淒涼。她並沒有看著鏡子,雖然身後的宮女正小心地梳著她的頭髮,但她的眼神卻落在宮女手中忽明忽滅的燭火,以及那被換下來正結著火紅燭淚的殘燭。
泣血,那燭淚就像是泣血一般。
突然,燭光猛然一閃,原來是燭心爆開了,火花從燭心躍出,嚇得那點蠟燭的宮女注後一退,不慎撞翻了身後的茶几,發出一聲巨響。
幫朱芙蓉梳頭的宮女被這聲音一驚,手上一亂,只聽到鏡前的人幽幽一歎,嚇得她連忙跪倒在地,口中忙不迭地說道:「奴婢失手傷了公主鳳體,請公主恕罪,饒奴婢一命。」
朱芙蓉視線調回鏡中,原本披散在身後的一頭長髮,已被綰起一半,她馬上就不是女兒家了,所以這長髮要全部綰起,可是,她與那個人早已在月光下結髮而誓。現在即使梳著這樣緊復的髮型,戴著那樣美麗的髮飾,又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