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雷恩那
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他硬是撐開眼皮,瞧見她有些模糊的輪廓,雪頰上的淚映出淡光。
「恩海,我聽見腳步聲了,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她急道,嗓音嘶啞。
他頭晃了晃,不曉得自個兒正露出微笑,衝著那張朦朧小臉低喃
「不會……不會有事的……別哭……別怕……」
第二章幾載心思渾似夢
一年後
初春時分,午後日陽半隱在棉絮般的細雲裡,風微涼,從不知名的地方送來幽香。
幾朵遠來的花子兒飛過屋脊、高瓦,又飛過渾樸且高聳的石牆,尚不知要落於何處,兀自在風中飄零。當那一身玄黑的少年快步走過簷廊,無意間掀起一陣風波時,那輕盈又無辜的種子不由得一飄,在虛無中蜿蜒、迴旋,紛紛跌落在廊階下的石圍裡。
少年腳步甚迅,沿著廊道東彎西拐,跟著似是不耐煩了,長腿一躍,幾下起伏,直接從石圍當中穿過,眨眼工夫,人已來到西側廂房。
西側廂房是「刀家五虎門」專門用以招待外人的客廂。
尋常時候,西側這兒並未住人,但今日府中有貴客到訪。他原隨父親至東城門外的大廣場教授武藝,與民團和縣衙的兵勇一起操練,剛進家門便聽聞此消息,而幾位長輩尚在前廳相談,他連口茶也不及喝便直接至此。
又出事了嗎?
來到那扇門前,他忽地頓下一反常態的急促步伐,目中輝芒斂了斂,只剩裹在黑衣勁裝下的胸膛起伏微劇,稍稍顯露了浮動的心緒。
放鬆右臂緊握的拳頭,他深吸了口氣,眉峰仍緊,極不愛這種受旁人、旁物影響的感覺。
待氣息回穩、面色定下,他抬起右臂緩緩推開房門,套著黑色功夫靴的大腳跟著跨進,隨即又不動聲色地闔起門扉,靜靜朝位在一扇花鳥屏風後的床榻邊走去。
榻上伏著一個小小的身子,那孩子面容朝內,一床錦被幾乎罩住全身,只露出一頭凌亂卻細軟無比的髮絲。
放在榻邊高腳小几上的金爐裡,燃著用以安神的檀香,他也不怕燙,伸指撥弄裡邊細碎的檀香木,讓其得以完全熏燃,使氣味能持續久些。
房中好靜,靜得似乎僅剩自個兒的心跳。他坐在榻邊,雙目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那頭烏亮的柔絲。
某種詭異的恐懼突然襲上心胸,他下顎一抽,忙伸出右臂,粗獷略方的指頭拂開披散在小臉上的黑髮,探向對方秀挺的鼻下——
那氣息似有若無,虛弱如游絲,他恐懼略減,胸中卻充斥著無以名狀的鬱悶,脹得發疼。
此刻的感受,較之去年春他因出了事兒、不得不斬斷左臂來保住一條性命所生的肉體疼痛,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教他驚愕得又擰起眉峰。
「嗯……唔……」沉睡的小臉突地動了動,模糊地逸出嚶嚀。
他迅捷地收回手,就見半埋在錦被和秀髮裡的臉容轉了過來,細緻的眉輕蹙,扇睫顫了顫,終於掀開一雙霧瞳。
那雪白小臉十分稚嫩,五官卻生得美極,秀麗的眉眼、秀麗的唇鼻。見到坐在榻邊、渾身玄黑的獨臂少年,那張精緻到了極處的軟唇兒微微一笑,頰邊自然地漾開兩朵小渦,不似人間品質。
「恩海,『南嶽天龍堂』終於托人找著失傳已久的獨臂刀譜了。我隨著爹和阿娘……特地從衡陽給你送刀譜過來,爹直說你的資質奇隹,根基又打得極穩,如今若再練刀譜上的武功,定會成為厲害的人物……」杜擊玉軟嗓略啞,說著說著,眉心一擰,竟咳了起來。
左胸因她的咳聲再次緊繃,刀恩海的臉色沉了沉,單手拉高錦被,想將她裹得密實一些。
驀地,從錦被裡鑽出一隻潤玉般的柔荑,抓住他的指。
目光再次移向她,那張被黑軟烏絲圈圍的稚氣小臉儘管蒼白無血色,卻仍美得驚人。
她靜謐謐地瞅著他,眉心染著濃濃倦色,卻固執地不願合眼睡去。
「恩海……咱們在來這兒的路上出事了,那些半路打埋伏的人穿著裝扮不像漢人,袖裡也藏著小紅蛇,就跟那時藏在『鳴鳳琴』裡的小蛇一模一樣,紅艷艷的,瞧著教人害怕……爹、阿娘和師哥們同他們鬥起來了,我躲在馬車裡,抱著我新買的古琴和裝著獨臂刀譜的木匣在車窗下偷瞧,後來……後來有人闖進,爹他們不及趕來,我尖叫,叫得好大聲,那惡人把我的琴打碎了……咳、咳咳……可是刀譜還在,我把它抱得好牢。琴可以碎,但刀譜不行,它還在。恩海……我很勇敢、很強吧?」一臉病色,頰邊的小渦卻愉悅地漩動,她語氣帶著自豪,率性地對他邀功。
刀恩海胸中發熱,仍面無表情、定定地凝視著她。
他用好輕的力道回握了她略涼的小手一下下,像是欲將內力渡進體內溫暖她,又伯她虛弱得難以承受。
好半晌,他終是出聲,嗓音沙嗄。「那些人給打跑了,妳合上眼再睡。」
她長睫眨了眨,固執地不願覆住那雙霧眸,忽道:「……那是阿娘幫我新買的琴啊,可惜被打碎了。恩海,我帶著琴來瞧你,原要彈給你聽的。李師傅說我學得好快,說不準到了明年,他就沒本事再教我了。咳咳……我有聽你的話,很認真地背譜、練彈,我不怕吃苦,我不要旁人一直心疼我……恩海,你很好,不心疼我,很好……呵……我學會好多曲子,想彈給你聽,咳咳……可是……可是琴壞了,沒法兒彈了……」
他拙於言語,不太曉得該如何安慰她,沉吟了會兒,道:「我聽不懂的。往後再買一張琴便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壞了就壞了,無妨。」
「唉……」她不由得笑歎,似乎對他「聽不懂」的執念有些無奈。
他猜不出小女兒家的心思,只覺她白慘慘的氣色和脆弱的咳聲直擊他心窩,那感受極不舒服,不由得低聲又道:「妳受了傷,再睡一會兒。」
杜擊玉搖搖頭,白頰在枕上輕蹭,軟軟笑著。「我好久、好久沒見你了,我不睡,想同你說說話。」
同一個小小姑娘會有什麼話可說?刀恩海先是一怔,忽地想起適才從前廳匆匆來此的心緒,那不像他。
他想,他會如此不尋常,多少得歸咎於她是在前來「五虎門」的途中受的重傷,且又為他送來刀譜,基於道義,他緊張她亦是應該,沒什麼好值得深究的。
「這裡是刀家,我天天都在,不會跑走。」
左胸仍因她率真又稚氣的話起了波動,他少年老成的五官剛峻如往,但在注視著她時,黝目中輕晃幽光。
「不成的,恩海,我不能再睡……」她抬起錦被裡的另一隻手,揉了揉眼,模糊又喃:「我聽見爹和阿娘、還有幾個師哥們說的話了,他們以為我睡沉了,可是沒有,我沒睡……那個惡人發掌把我的琴打碎,也把我的身子打壞了。爹說,我受這傷,傷得好重,氣都被打亂了……娘在旁邊一直掉淚、一直掉淚,怕我睡著、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別胡說。」他背脊一凜,下顎繃緊。「不會有事的。」
她怔了一下,眉心有幾分清明,忽又軟軟笑開。「恩海,你總這麼說……那時候,你也說過同樣的話,我一直記得的。你說不會有事,要我別哭、別怕……可到得最後,刀世伯和爹他們還是不得不斬掉你一隻手啊……」
他明白她話中之意。
「那時候」指的正是去年,他首次見著她的那個爛漫春日。
當時,他在小亭的石階下佇足回首,驚覺到那隻小犬仔異於尋常的躁動,在千鈞一刻間救下了她。
那些從琴腹中漫爬而出的艷紅小蛇後來經過杜、刀兩家聯手追查,才知是四川境西「五毒派」所動的手腳。
「南嶽天龍堂」在江湖上興與人為善,堂主杜天龍人面極廣、豪氣重義,常受黑白兩道所托,為人說項,排憂解難。
兩年前,「五毒派」教主之子在一次比試中意外死於中原武林人士之手,怕事態越鬧越大、不可收拾,杜天龍當時曾義不容辭地會同幾位江湖上頗具威望的武林耆老,齊上「五毒派」拜會五毒教主,雙方當下雖未撕破臉面,卻不知對方一直在尋機報復,竟至今日在道上埋伏,「天龍堂」會惹來這無妄之災,也是始料未及。
我在明、敵在暗,不能再一味姑息、一直處於被動的挨打局面了……刀恩海將她泛涼的小手塞進錦被裡,嘴角輕抿,深目炯峻。
「五毒派」擅使毒,艷紅小蛇的尖牙一嵌入血肉裡,不放盡牙囊中的毒素絕不罷休,那時,他摔碎了她珍貴的「鳴鳳琴」,也賠上一隻左臂,如今她又成了這模樣……
胸中既悶又怒,心湖再難平靜,一時間分不清是為自己、抑或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