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唐絹
她緊繃著一張臉,用最快的速度走過曲折的巷道,從偏門踏入織坊,筆直地來到那株剛接上枝的姚黃前方。
見到自己大老遠從家鄉帶來的名貴牡丹,梁玉慈一路用力挺直的背脊,終於垮了下來。
她雙腿一軟,忍不住蹲在花圃內,將臉埋在膝間,對著那株充滿了記憶的牡丹花,壓抑地嚶嚶啜泣。
其實,她並不似表面上那樣堅強開朗。被人傷害了,她也會心痛難受,也會想要找人傾訴抱怨。可是在嚴府,她一直都是一個人獨力戰鬥,日子久了,肩膀上的重擔已經壓得她筋疲力盡,幾乎不能喘息……
嚴靖雲回頭救了自己的那一天,因為對他重新燃起一絲希望,她才下定決心要堅持下去的。只不過,現在她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天真?
已經過了一個月,她卻還是常常擺盪在離去和留下之間,痛苦不已。
以往每個出嫁的友人歸寧,回來拜訪她的時候,雖然偶有怨懟,但是臉上仍會露出幸福甜蜜的笑靨,為何獨獨只有她滿是心酸?!
遠遠地,嚴靖雲便瞥見有個纖瘦的人影蹲在姚黃前,他還以為是哪裡的偷兒聽聞了風聲,要來偷拔珍貴的姚黃,連忙趕過來探看。豈料走近一瞧,才發現竟然是他新婚才一個月的小妻子。
梁玉慈整張臉都埋在雙膝之間,根本沒有心思去理會外頭的動靜,肩頭上卻赫然多了一隻大掌。
她猛然嚇了一大跳,錯愕地抬起淚濕的小臉──
是他?!她愣愣地盯著嚴靖雲俊美的臉,驚訝得連小嘴都忘了要合起來,直到看見男人不悅的表情,才趕緊胡亂抹乾眼淚站起來。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被人逮到自己軟弱的一面,梁玉慈有些羞赧,低下頭不敢看他。
嚴靖雲緊皺著眉頭,沉默不語地瞰著她頰上的淚痕,心煩地猶豫著到底要不要追問原因。
他根本就不該搭理她的,剛才她壓根沒有發現自己的到來,只要他立即轉身離去,這女人到死也不會知道。更何況,坊裡還有一大堆繁雜的瑣事等著他去處理,他哪有那個閒工夫陪她在這裡廢話!
但說也奇怪,當他見到她單薄的雙肩一聳一聳地顫抖著,彷彿哭得很傷心時,雙腳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不管他腦子裡如何劇烈地反對阻止,硬是要往這個方向踱過來……
斜眼睨了睨還在等他回答的梁玉慈,他清了清嗓子,面無表情地道:「不要蹲在這裡擋路。」
她眨眨兔子般的紅眼睛,瞥了下自己腳下所踏著的花圃,又望向數步之外,男人所佇立的寬敞通道,像是在控訴他在自己頭上,亂揭子虛烏有的罪名。
接收到佳人略帶幽怨的目光,嚴靖雲也不心虛氣惱,似笑非笑地鑽道:「我是要妳別擋著我看姚黃。」
從他的唇形讀懂這句沒良心的話,梁玉慈不由得瞠大美目,用力瞪著男人,然後不甘願地踩著重重的腳步,與他錯身離開,沒發現男人眸底浮上的淡淡笑意。
這男人的心腸簡直是鐵鑄的!她一邊走向織坊的大門,一邊在心裡痛罵。
不過氣歸氣,她也不得不承認,被嚴靖雲這麼一鬧,她眼淚也停了、心口也不痛了。相反地,還全身充滿了鬥志──
她才不想教他們把自己給看扁了,這麼一點小挫折算得上什麼?!想要趕她走,那還早得很呢!
奇怪,為什麼才被他激上幾句,她就又能振作起精神了?走著走著,她突然停下腳步,懷疑地忖道。
難不成,方纔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一她愕然地轉向那道已經變成筷子般大小的身影,隨即慌亂地否定了這個臆測。
怎麼可能呢……他對自己可是避之唯恐不及,還表現得那樣明顯,她光是說服自己保持希望,就已經耗去許多心力了。這樣討厭她的男人,怎麼可能會見到自己哭泣,就說出安撫的話!
她陷入沉思,埋頭就往前走,沒有注意到前方漫起了嗆人的濃煙,直到有位繡娘大嬸攔下她──
「少奶奶,您甭發愣啦!」大嬸一把拖著她就朝反方向逃。「坊裡失火,咱們趕快躲遠些!」
梁玉慈詫異地回頭望著織坊,那偌大的工坊果然竄出了熊熊火舌與黑煙,男丁們正訓練有素地輪流運來井水打火,但火勢卻依舊猛熾。
突然之間,著火的工坊之中竟傳出有人受困的消息,大伙頓時慌亂無主,不知道該不該衝進去解救受困的夥伴。
正當危急之時,一道墨黑色的修長身影驀地飛身騰上織坊的屋頂──
被大嬸推至安全處躲好的梁玉慈定睛一瞧,驚覺那居然是應該還在花圃觀賞寶貝姚黃的嚴靖雲!
她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凜著臉,以極俊的俐落身手打破屋瓦,從上方跳入坊內救人,再帶著那名工人從屋頂逃出……
原來他的心不是鐵鑄的,他也會露出那樣慌急的表情啊……她怔怔地想。看那名死裡逃生的工人,五體投地的謝著嚴靖雲,她心裡的某個角落倏地鬆動。
如果,今天被困在坊裡的人是她,他會不會也這樣不顧安危地衝入火場解救自己的結髮妻?
梁玉慈自嘲地扯扯唇瓣。別傻了,這男人想要擺脫她都來不及,恐怕不會管她的死活吧?!
一股鬱悶難解的苦澀重重地壓在她心口,她忽然發現,自己竟然非常嫉妒那個嚴靖雲寧願捨身也要搭救的工人!
「少奶奶,您怎麼哭了?該不會是嚇傻啦?」大嬸察覺她的異樣,以為她被這場面嚇壞了,遂於心不忍地安慰她。「我去向人討些熱湯給您壓壓驚吧!」
「不礙事兒的……」梁玉慈搖搖頭,不覺又落下一串淚珠。
好奇怪啊……為什麼她要沒頭沒腦地妒忌一個從鬼門關兜一圈回來的人?嚴靖雲討厭自己,不想救自己也是人之常情,她為什麼要感到難過?!
「那麼,我讓少爺送您回去歇歇吧……」大嬸擔憂地瞅著她過於蒼白的臉色,和那搖搖欲墜的纖瘦身軀。
「不用了!」她急急拒絕,見到大嬸困惑的表情,才緩聲說道:「我是真的沒事,不必麻煩……相公。」
這「相公」兩字,她將近有十餘日沒有叫出口,因為就算喚了也無人搭理,如今說來,簡直生疏得拗口!
她咬著下唇,忍住無來由再度衝上眼眶的酸楚淚水,深吸一口氣,朝大嬸扯出一抹勉強的微笑。
「我一個人就能回去了,謝謝妳啊,大嬸。」
「那……妳自個兒小心點啊!」臨走前,大嬸還不放心地交代。
她揮手向大嬸道別,望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不知不覺竟發起呆來。
世上什麼千奇百怪的人兒都有,有像她這樣個頭嬌小,鳳眼櫻口的中原人,也有高大黝黑,輪廓極深的崑崙奴,但不可能每個人都像大嬸這樣長善好心……
她早該想開,別再奢望那些不可能喜歡她的人會突然改變……梁玉慈苦笑著安慰自己。
終於回到嚴府,她這才想起自己原本只打算去看看姚黃,卻在織坊耽誤太多時間,現下早已經過了用午膳的時間,就算趕去準備,也肯定來不及了!
唉……嚴家那母女倆平日就看她不順眼,巴不得她犯一點錯了,如今自己居然還膽敢害她們餓肚皮,她們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她歎了口氣,雖然無奈,仍是硬著頭皮走向大廳。
果不其然,梁玉慈前腳才剛踏進門檻,嚴靖月那冷淡嘲諷的嗓音就從裡頭飄了出來。
「唉唷,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大嫂啊!」嚴靖月笑著喝了一口茶,語氣滿是酸意。「不是會情郎去了,怎麼這時候就回來啦?」
「對不住,讓你們餓著等我回來,我不是去……」梁玉慈正想開口解釋,她的話卻被嚴母大聲嚷嚷的音量蓋過。
「什麼?會情郎?!」嚴母聲色俱厲地指著她的鼻子大罵。「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妳也做得出來?我們嚴家是欠了妳什麼,妳非要這樣壞我們名聲?」
「娘,我沒有啊……」她連忙再度揚聲,想要說話,又讓嚴母給喝斷。
「不要喊我!」嚴母咬牙切齒地道:「妳還真有臉叫我『娘』啊?靖兒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才會娶到妳這種不檢點的媳婦!」
「唉呀,娘,您也甭氣。」嚴母的臉色已經夠鐵青了,嚴靖月還在那兒唯恐天下不亂地火上添油。「我看她八成是覬覦咱們嚴府的財產,正盤算著怎麼聯合外人來侵奪哩!」
「靖月,妳怎麼能說這種話,我從來沒有──」
梁玉慈第三次嘗試出聲反駁,但下場仍和前幾次一樣,慘遭截斷。
「妳看看,做錯事兒還不肯承認,簡直頑劣、丟臉!」嚴靖月無視於她焦急的表情,逕自罵得很順口。
梁玉慈全身一僵,彷彿清楚地聽見,腦海深處有一條被拉得死緊的細線,在這一刻「繃」地一聲,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