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唐絹
第一章
唐朝開元初年東城洛陽──
眾所皆知,洛陽人酷愛牡丹,而洛陽城首富梁府所栽植的牡丹品種最繁多,花型也最美,年年都是進貢皇宮的極品,甚至蒙皇上開了金口,給了個「牡丹王」的封號。
而梁府偌大豪華的宅邸中,更有座遠近馳名的牡丹園,每到春末的花開時節,各式各樣稀有的牡丹花爭奇鬥艷,連外地的達官雅士也會遠道慕名而來,就算要花上不貲的入園費也心甘情願,只求能一覽最美麗、最希奇的牡丹。
只是,再過十幾日便要進入六月了,一些較早開花的牡丹也凋落了大半,一向熱鬧擁擠的梁府花圃霎時冷清許多。
其實,對外開放的園圃不過是梁府種植牡丹花的冰山一角,梁家的苗圃共有三處,其中真正貴重的品種都在女眷所居住的南苑裡,受到嚴密的保護。
一位正值芳華的清秀佳人站在南苑花圃中,彎下腰細心挑選盛開碩美的花朵,小心翼翼地用花剪剪下,放入花籃裡。
她有著英氣十足的濃黑眉黛,明亮有神的眼眸,健康紅潤的豐頰和唇瓣,身著淺櫻色上衣與綠色高腰團花裙,像只採蜜的粉蝶兒,忙碌地穿梭在花叢中。
「小姐,快躲到傘下來,您的臉都曬紅了!」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孩打著紙傘,在圃外焦急地開口。
相較於她的擔憂,清秀佳人卻像是沒聽見似的,仍舊自顧自地剪著花兒。
丫鬟暗暗歎了口氣,跟著踩進圃中,走到她身邊大聲說道:「小姐,別剪了!晌午日頭很毒辣的,咱們進屋子裡歇息吧!」
「什麼?」清秀佳人終於抬起頭,看著丫鬟耐心地又把才纔的話重複了一遍,漾起了可愛的笑臉。「春屏,不礙事的,我再挑幾朵就好了。這次的荷包是城西秋芳姊姊要拿來當嫁妝的,可一點都輕忽不得。」
知道主子的拗脾氣,丫鬟春屏只有拿著紙傘,盡量不讓她雪白無瑕的肌膚再受到任何傷害。
兩人正忙著,一個長相與清秀佳人有幾分相似,動作十分率性豪邁的男人經過花圃,望見幾乎要埋在牡丹花裡的兩道身影,忍不住皺著眉頭踏了進來。
「玉慈,大太陽的,妳又在做啥?」還沒走近,男人便大聲嚷嚷道:「妳身體不好,小心熱出病來!」
丫鬟春屏扯了扯自家小姐。終於有人站在自己這邊,幫著勸固執的小姐,她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大哥。」梁玉慈望向來人,露出開心的微笑,她揚起了手中的花籃。「我在為秋芳姊姊的嫁妝做準備呢!你看哪一朵比較好?」
「那就……這一朵!」梁家大哥隨便伸手一指,頗有敷衍小妹的意圖。「我說玉慈啊!妳先到亭子裡避一避,大哥有話要對妳說。」
「好。」雖然對他臉上那副凝重的表情有滿腹疑問,但梁玉慈仍是乖巧地將花籃交給丫鬟,吩咐她去張羅茶水點心,在大哥的帶領下走向不遠處的涼亭。
走進涼爽的亭子,梁玉慈優雅地坐下,她抬眼看了看正搔著頭、似乎在煩惱著該怎麼啟齒的大哥,極有耐心地等著。
等到春屏提著茶水和幾盤糕點回到涼亭,梁玉衡才忽然用力一拍大腿,單刀直入地問道:「小妹,妳想不想嫁人?」
他知道,最近這幾年小妹的閨中好友一個接著一個地出嫁了,而她雖然已屆十八歲,卻因為身體上的缺陷而乏人問津……
他家小妹明明是這樣美麗動人、溫柔體貼啊!一想到她只能默默看著好友們得到幸福,還得含著眼淚縫製要給她們嫁妝衣裳,他的心……就痛得幾乎要裂成兩半啊──
面對兄長的痛心疾首,梁家小妹卻只回了一個錯愕的單音。
「啊?」大哥是受了什麼打擊,怎麼會突然問她想不想許人呢?
「妳也該找個好婆家嫁了吧?」以為她沒聽清楚,梁玉衡又重問一遍。「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中意的對象?告訴大哥,大哥一定幫妳做主!」
梁玉慈瞪著他不斷蠕動的嘴唇,像是裡頭會猛然冒出一頭怪獸出來一樣。
「大哥,你是因為小妹的姊妹淘都有了婆家,才會有此一問?」半晌,她才淡淡地笑開道:「你不必擔心的,小妹一個人也會很好,更何況,你和其他哥哥們都會養我一輩子,不是嗎?」她開玩笑似的勒索兄長,向他討下半生的承諾。
說實在話,她很清楚,身上的殘缺就是自己至今英雲未嫁的主要原因。儘管她自己並不因為這樣而感到自卑或怨天尤人,但是,有哪個男子會願意要個有缺陷的妻子呢?
年幼時突發的一場高熱,使她的右耳失去了聽力,只剩下左耳還能分辨聲響,從此以後,只要是太過輕聲細語,或者站在她的右側說話,她就聽不見了……
儘管如此,五位兄長對她仍舊是把她當公主般地疼寵溺愛,家中奴僕也沒有一個會對她投以異樣眼光。可以說,梁府上上下下簡直是把她當成寶貝似的捧在手心呵護著,盡其所能地讓她的生活與常人相同、討她歡心,她開心感謝都來不及,哪來的時間悲傷難過?
她何其幸運,能夠得到大家的寵愛,就算天底下再也找不到這樣無視於她的缺陷,只單純喜愛她長處的人,能夠守著這麼一家子可愛的兄長和奴僕,她也覺得此生已足矣……
只是當事者如此豁達,並不代表一旁的家人也看得很開──
見小妹這樣無所謂,大嗓門的音調不禁又上揚幾度。「這怎麼成?!」注意到一旁的春屏承受不住地皺了皺眉,他才略略壓低聲音道:「小妹啊,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嫁個好夫婿,生一大堆小蘿蔔頭,老了才能含飴弄孫啊!妳不想嫁,但是大哥很希望妳能有個幸福的歸宿啊……」
他的表情滿是哀求,彷彿若不能達成這個願望,他死都不肯瞑目似的,梁玉慈忍俊不住,彎彎的唇瓣發出清脆的笑聲。
「大哥啊,小妹我很樂意想幫你達成心願。」她閒適地喝了一口茶水,繼續說道:「可是小妹心中並沒有什麼人選,實在愛莫無助。」她的語氣滿是抱歉,卻沒有傳到那笑盈盈的明亮眸子裡。
豈料,梁玉衡聽了不但不氣餒,反倒露出鬆一口氣的笑臉──
「那個不成問題,只要妳有這份心就好辦!」說著,也不管自家妹子瞠目錯愕的小臉,他瀟灑地揮揮手逕自步出亭子,頭也不回地道:「大哥還有客人要招待,先走啦──」
她不是這個意思呀!「大哥,等一下!」梁玉慈站了起來,急急喊道。
沒有用,她家大哥走起路來跟用飛的有得拼,她才慢了那麼些時候,梁玉衡就已經衝到聽不見她說話的距離了。
望著大哥漸漸變小的身影,她歎了一口氣,疑惑地轉向丫鬟。
「春屏,我大哥剛才可有說要把我配給哪戶人家?」依照大哥急躁的性子,很有可能是先找著了合適的人選,才特地來探自己口風的,她得要問清楚,是哪個倒楣鬼……呃、不,是幸運的男子被她家大哥看上了。
春屏搖搖頭。「沒有,當家的什麼也沒說。」
那麼……大哥那副興奮雀躍的模樣,難道是她的錯覺嗎?梁玉慈更加困惑地歪著頭,怔怔地注視著兄長遠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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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由兩匹黑壯駿馬所拉動的墨色馬車,平穩地在通往洛陽東城的官道上前進著。其車身雖然沒有太過繁華奢侈的雕刻或裝飾,但從車體那講究的木材,以及馬轡、車簾等繩布類物事全是上好的絲絡錦緞這些細節,便足以窺知,這馬車的主人絕非泛泛之輩。
墨色馬車進入東城南邊的承福門後,便朝城中央最熱鬧的那條大街緩緩而去。
「這……車身全是黑漆漆的,不曉得是哪家老爺的車馬?」一旁客棧的店小二見了那樸素的車子,不由得吃驚地喃喃道。
洛陽城是個河渠遍佈的水鄉澤國,自從被定為東都之後,許多官員富豪也紛紛在這兒買地建宅,當地百姓也漸漸對他們奢華的排場見怪不怪。但像這樣有意低調的爺兒,倒還是第一次看到。
「是呀,瞧那車簾上的繡紋多精緻,這還真罕見呢!」棧內的客倌閒來無事,也和店小二搭上一句。「瞧這馬車直往城心而去,想必又是要到梁家去賞花看牡丹的吧!」
此話一出,大夥兒皆深表同意地點點頭。下一刻,客棧又恢復先前的喧鬧,不一會兒就沒人再提起那輛氣派馬車的事兒。
正如那位客倌所說的,馬車一路駛向城中最繁榮的地區,並在坐落於城中央的那幢大宅院門前停下。
「大少爺、大總管,梁府到了。」待車身停妥,馬伕恭敬地回頭朝車簾後的乘客低語幾句,便見一個身著青色衣衫的中年男人率先掀簾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