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魂系塵香(上)

第24頁 文 / 潔塵

    房門掩上的那一刻,她不曾看到床上莫忘塵微閉的雙眸緩緩地睜開,徒然看著頭頂的木樑,空幻的眸子中沒有絲毫的神采與光亮。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而那雙眸子還是直勾勾的盯著天花板,一瞬不眨,無語相對。

    …………

    又來到那片小樹林中。

    木挽香站在月光之下,任憑對方那雙可以殺人的利眼將她的肌膚骨血全部刺穿,也只是淡淡的漠然而立在他的眼前。

    無論她曾有過怎樣的反叛之舉,他依然是她的主人,高高在上,如神一般掌管著她的命運,若非有莫忘塵的出現,她對他永遠只會有服從。

    「你還肯來見我。很好。」他重重的鼻音哼出,聲音後的冷氣幾乎可以凝霜。

    木挽香直接回答:「我那日便說過,我對太后的忠心未曾有過絲毫的改變。」

    他盯著她,「你不用花言巧語來安撫我,你只需做一件事就足以證明你是否誠實。」

    「什麼?」她的心一跳,怕他說出什麼令她為難的事。

    「殺了唐之奇,他是阻礙我軍攻城的唯一障礙。」

    他的話一出,雖然殺氣濃濃,卻令她心中一寬,還好他要殺的不過是唐之奇而已。

    一拱手,她堅定地回答;「屬下遵命,一定帶唐之奇的人頭來見您。」

    「還有……」他的話原來並未說完,「這邊的事情完成後就立刻回長安見太后,你救的那個人,決不能讓他再跟在你身邊,否則他就只有死!你明白嗎?」

    他的眸子亮如寒星,讓她的心又陡然沉到寒潭谷底。若是離開莫忘塵,無異於兩人就此分別,今生怕也沒有重逢之日,但若繼續糾纏下去,難道就會有快樂可言嗎?

    「你若為難,我現在就殺了他,免得你躊躇。」他冷冷一語驚得她立刻回答:「不!我跟你回長安,決不再見他。」

    那人笑了,是勝利者得意地笑,對她能在做出叛逆之舉後還可以最終妥協給他,而使他的虛榮心終於得到滿足的笑。笑得雖然陰邪,但在那笑容背後,似乎也掩去了無法言辭的哀傷。

    失去愛人的痛苦其實很多人都曾品嚐過,比如他,就深知那其中的滋味是怎樣的錐心瀝血,生不如死。所以他喜歡看到其他人如他一般的痛苦,那會令他有種報復後的平衡與快意。

    有情人都是傻瓜,偏偏天下人皆是這樣的傻瓜。想起來還真是無趣呢。

    …………

    「這……這……這不會是真的!」唐之奇顫抖著捧著剛剛送到的一張密函急件,眼神慌亂無助,一把抓住身旁的駱賓王,急切著希望能從他那裡求證到相反的答案,「賓王,這定是半道有人截走了我們的真實戰報,偽造了一封假信來誆騙我們的,對不對?!」

    駱賓王這幾日內因為過分操勞,顯得蒼老了許多,鬢邊生出許多白髮。他也看過那封密函了,也期盼著這上面所說的是假非真,但是……密函下面那個小小的私人印鑒,刻著「魏思溫」三個字,他卻是再熟悉不過。他和魏思溫曾是同窗好友,又曾同殿為臣,他的筆跡,他的印鑒,自己絕不可能認錯的。所以……看著那張輕飄飄的紙片,他的心頭如千均重,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孝逸火攻軍營,我方損失慘重,二徐將軍已撤往泰州,望你方早做決斷。」這便是密函上所有的內容,寥寥幾字,足以讓人驚心動魄,魂不附體了。

    唐之奇在屋中飛快地踱步,沉悶的喘氣聲比他的腳步還要忙亂,最後,他終於站住,凝住了眼睛中那一縷殺氣,狠狠地說:「徐敬業雖然逃了,我不能逃,就是死也要死在戰場上!這封密函的內容暫不對外公開,免得人心易變。」

    駱賓王聽了卻覺得他的安排著是荒唐,就這樣死守嗎?三十萬大軍轉眼間就要兵臨城下,力拼之下只會給這座古城帶來更多的劫難。他是個文人,愛山水勝過於愛惜自己的性命。想到江山遭劫,百姓氣苦,他忽然覺得自己這雙拿筆的手不知從何時起也染上了無數人的鮮血,今生恐怕也無法洗淨了。

    「唐長史!」又有兵卒跑來。唐之奇有一驚,悚然問道:「又出什麼事了?」

    那人答:「裴公子回來了。」

    「裴公子?」唐之奇一時間竟想不出來從哪裡冒出一個裴公子?還是駱賓王腦子轉得快,忙問:「裴公子在哪裡?」

    「在前廳,衣衫破爛,形容憔悴,很落魄似的。」兵士不由自主的將自己對裴朗的第一觀感說了出來。如今誰都知道己方形勢不利,從這個裴公子身上就可見一斑。他走時穿著光鮮得體,唐之奇親送至城外,又派了二十名侍衛護從。但是現在,他卻是一個人蓬頭垢面地跑回,不像個公子,倒像個叫花,若是前方得意,他能有今天這番天地變化?

    駱賓王聽他說完就急忙奔向前廳方向來了。

    果然,在前廳的一張椅子中,低垂著頭坐著一人。那兵士形容的倒真是準確,果然此人是「形容憔悴,狀似落魄」,真的是裴朗那個少年公子嗎?

    駱賓王提著心輕喚一聲:「裴公子?」

    那人緩慢的抬起頭,呆滯的眼神一下子靈動起來,悲怨地撲過來抱住他嚎啕大哭,邊哭邊道:「駱先生!沒想到我還能活著見到你啊!」

    真的是裴朗!駱賓王說不出此刻是什麼心境,洩氣,鬱悶,消沉,惴惴不安,似乎都一齊湧了上來。挺直了身子,他僵如木石,裴朗還在那邊哀哀慟哭:「韋將軍死了……山破了……到處都是死人啊,血流成河……我換上兵卒的衣服,混在死人堆中才僥倖逃過一劫……這幾日在路上我幾乎粒米未進,連覺都不敢睡,只要一閉上眼,我就能聽到那群死人的哭號,鬼魅的聲音,太可怕了!我如今還能留著殘命活下來,真是不易啊……可是,活著也太難了……」

    他哭訴個沒完,駱賓王就那麼靜靜地聽著,反倒漸漸平靜下來了,板著面孔對門口聽愣的兵士下令:「傻站著幹什麼?還不快準備熱水衣物給裴公子淨身換洗!再備些吃的來!」守門的兵士們不知道是被裴朗的話聽傻了,還是因為從沒見駱賓王如此嚴肅的呵斥過,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跑掉了。

    裴朗哭了很久,才慢慢止住哭聲,淚眼朦朧的看著駱賓王,忽然又想起心頭一直惦念之事:「我父親……可有我父親的消息?」

    駱賓王此時方才悠然長長一歎:「公子聽後千萬要節哀,裴相已於三天前在洛陽的亭驛前街被武後下令斬首……殉難了。」

    裴朗聽了如何還能承受得住?瞪大了眼睛剛悲哭一聲「爹啊」,就直挺挺的向後面倒了下去,昏厥不省人事了。

    …………

    李孝逸的大兵行進速度很快,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如風雲般席捲至揚州城前。

    在官兵未到之時,不少百姓為了避免屠城之難而攜家出逃,很多守城的兵士也背著上司悄然逃散。曾是青山綠水,美景如畫的揚州城如今已變得滿目狼藉,凋零不堪。

    唐之奇沒有逃,他固守著身為一個軍人的尊嚴,穿戴整齊的端坐在大都督府內議事廳正中的首座。外面嘈雜喧鬧的人聲,還有隱隱從城外傳來炮火聲,喊殺聲,他都聽得一清二楚,但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似在等待死亡的降臨。

    駱賓王陪在他身邊,同他一樣鎮定自若,或者用「心灰意冷」來形容他們此刻的心情更為貼切。

    裴朗也坐在旁邊,但經歷過都梁山之戰後的他如驚弓的小鳥,總在瑟瑟發抖。外面炮聲一震,他就會打個寒噤。

    駱賓王看了他一眼,歎道:「裴公子,我看你還是換上布衣,混跡在百姓中間逃命去吧。」

    裴朗勉強不讓牙齒發出打顫的聲音:「不!我、我要在這裡和你們死守到底!武後殺我全家,我與她之仇不共戴天,決不忍辱求生!」

    駱賓王繼續勸道:「就因為你家滿門抄斬,你是裴家唯一的命脈,就更應珍惜自己的性命。」他長歎慢吟:「別再想什麼報仇之事了,人力豈可與天爭?武後如今連天都不怕,難道我們能鬥得過她嗎?」

    「我……」裴朗囁嚅著,無法回答。

    大廳外傳來幾聲清冷的笑音,一個女子持劍走進,站在廳口直視著他們道:「難得你們終於想通了,可惜也已經太遲了。」

    裴朗瞇起眼睛看去,驚叫道:「木姑娘!原來你、你沒死?」他跳起來剛要奔過去,眼睛一觸到她手中冷森森的劍尖,又傻住了,「這,你這是什麼意思?」

    一直沉默著的唐之奇忽然開口道:「木姑娘莫非是武後的人嗎?」

    木挽香格格一笑:「你今日才想明白,這也遲了。」

    裴朗怔在那裡,如墮霧中,惶惶然一時間不懂他們話的意思。「你是武後的人?你是武後的什麼人?」他傻傻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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