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潔塵
「三四日……」他喃喃輕念,合上雙眼,「不知我可能等得了那麼久?」
車似乎行了許久,他半睡半醒時,聽到有人在外面高聲稟報:「郎中令特來探望丞相!」
他驀地睜開眼,古怪地一笑,吐出一個字:「請。」
岳子建隨即上車,掀開簾走了進來。車廂內十分寬敞,他便在對面坐下了。
「沐相這幾日感覺如何?」岳子建殷殷詢問。
沐靜塵不答反問:「你看呢?」
岳子建被問得一愣,立刻回答:「似乎是……好些了?」
沐靜塵笑了,搖搖頭,「更差了,照此情形下去,不知是否還能平安回到洛陽?」
岳子建忙連聲安慰:「沐相請寬心,沐相非常人,自有天神相佑,會無礙的。」
沐靜塵哼哼一笑:「我非常人?那又是何人?天神祇佑帝王,顧不得我的。」
被他莫名其妙的冷言冷語刺得心頭一驚,岳子建愣住無語,呆怔怔的不知如何轉換話題。
沐靜塵依然闔著眼,半倚在車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好像無意,又好像有心的問了一句:「陛下親賜的『艷陽春』可還有嗎?」
「啊?哦,還有半壇,沐相要喝?我叫他們拿來!」岳子建欲轉身出去,卻被沐靜塵叫住:「不必了,只是隨口一問,反正已喝過一次何須再喝二回?平白糟蹋了美酒。」他悠悠道來,岳子建卻覺得後背發冷,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囁嚅著說道:「沐相說笑了,美酒豈會糟蹋?待回到洛陽之後,陛下為您設宴,還有多少美酒要喝哪。」
「洛陽……洛陽……」沐靜塵還是喃喃輕歎,「怕我是回不去了。」他的語氣低如清風,卻用詞如驚雷:「子建,你當初若肯在酒中將毒多下三分,我也不用受這一路顛簸之苦了。」
岳子建驚得魂飛魄散,手腳僵直,心似沉到冰底一般,從頭到腳都冷徹肺腑。
沐靜塵斜看著他,還是那般從容平和,「你向來不會說謊,最是耿直,如今也是連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伸出你的手臂讓我看看,那晚行刺我又被我刺傷的人,可是你?」
岳子建僵立許久,忽然直直地叩頭下去,聲音哽咽:「請沐相恕罪,我……實在是……逼不得已啊……」
沐靜塵也呆呆地坐著,苦澀的淡笑:「我知道,以你之風骨氣節和我倆多年相交的情誼,便是有人出再多的錢財令你這樣做你也是不肯的。想殺我者只可能是一人——陛下!」
岳子建身子依然拜而不起,涕泗橫流卻不說話,只有一種解釋,便是默認。
沐靜塵長長一歎:「我自十三歲軍前效力至二十一歲拜相,皆是陛下一手提攜,十幾年來君臣之間雖然難免會有爭執,但陛下一向寬仁明理,從不計較,如今……他為何竟要殺我?」
岳子建低嘎著嗓子艱難的吐出四個字:「功高震主。」
沐靜塵慘然笑道:「我早已料到了。」他仰起臉,看不到任何的風景,只有灰濛濛的一片。「比干,屈原,都曾輝煌一時,但為國盡忠的下場又如何?同甘苦易,共富貴難。想當初與陛下同征匈奴,曾共飲一碗酒,共宿一張席,陛下以兄弟之情相許,君臣同心可攬日月。多少人羨我妒我,稱我得沐天恩,十世修成。修、修、修,忠、忠、忠、終不過換來一碗毒酒,一個全屍的結局,天恩浩蕩啊!」他忽然縱聲大笑,一掃數日來的疲憊和他一貫的沉穩冷靜,笑聲驚天刺耳,淒厲地幾乎令岳子建想逃下車去。
「如今四海蕩平,亦非當初天下大亂急需用人之時,陛下見我民心日盛,位高權重,漸漸對我有了忌憚之心,但畢竟我未犯大錯,便是他想殺我也怕無法昭告世人,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暗中派刺客殺我。若我死了,只報個尋常恩怨即可,無人會說他黑白不分,枉殺忠賢。陛下行事向來最是精明,是我所不及。」
他說著,眉尖的憤郁之色漸漸淡去,有些頹然,「我亦有錯,明知位高難免身險,卻難從名利之流中超脫出來。若我肯早聽香兒之言,與她做對平凡夫妻,此刻早已是隱遁關山,結廬種菊,做一對瀟灑自若的神仙眷屬了。我一步走錯,害人害己,誤了一生。」
他兀自沉迷自語,似笑若哭,神色變幻無常,而喘咳又向他襲來,他全身劇顫,再次嘔出一口鮮血。血濺到兩人的衣間,岳子建再難保持沉默,膝蓋跪上一步忙將他扶住,對外面連聲痛呼:「快傳軍醫來!」
沐靜塵不再怨懟,漸漸平靜下來,右手手指緩緩從袖中伸出,手上卻握著一隻紅絨系成的繩結。他癡癡地看著那紅結,臉上又露出溫暖的光芒,柔和的眼神中有著海一般的深情,低沉著聲音做著最後的吩咐:「請代為轉告公主,就說我沐靜塵終還是負了她,今生之憾無法補救,唯待來世……來世我再還她一片深情……來世……莫忘今生塵緣……以心相待,必能重逢!」
他喃喃不斷,放不下心頭最大的牽掛與留戀,放不下那段刻骨銘心的戀情。
悠悠然魂魄離身的那一刻,他分明又看見了雨中的香儀:烈如情火一般的紅衣,柔似春水一般的笑顏——他不會忘的!這將是他在來世與她相認的記憶,他要將它深刻進心底,即使是奈河橋上的忘塵湯亦無法令他忘卻這個笑容。
香兒!他摯愛的妻!今生緣盡,唯待來生!
…………
「啪!」有東西掉在地上,香儀停住匆匆的腳步,低頭一看,那一直繫掛在她脖頸上的紅繩結不知何故突然斷裂,掉在地上。香儀心下驟寒,瞬間有種不祥的預感佔滿整個心頭,冷刺得她全身一抖,不禁脫口而呼:「靜塵!」
此刻她已在武帝的寢宮門前,門旁的侍女好奇的接問:「公主是在叫丞相?丞相這幾日內就會回城了。」
「我知道。」她用力的甩甩頭,想驅趕心中那片強烈的不安。抬頭問道:「王兄可在裡面?」
「在!公主要覲見陛下?請待奴婢通傳。」侍女剛要走,卻又被香儀叫住:「李妃也在裡面嗎?」
「是的。這些日子,李娘娘一直住在宮內。」
「哼。」香儀冷笑一聲,抬腳直闖進去。
殿內,武帝正在與李妃一同觀看歌舞,看得興起,武帝和著音樂連連拍掌,舞姬彩袖翩翩,猶如蝴蝶在殿內旋轉翻飛。
見香儀突然進來,武帝不以為意,只喚道:「香儀來得正好,且聽聽李延年新制的曲牌,真是新奇有趣。」
香儀立在殿中,正色道:「王妹此來有要事相商,請王兄擯退閒雜人等。」
李妃面露不悅,故意對武帝道:「公主既然有事和陛下說,臣妾還是退避的好。」
武帝一把拉住她,甕聲道:「你莫走!這裡是朕的寢宮,無不可對人言,香儀有話儘管說來!」
香儀清亮著雙眸,鋒芒逼人,朗朗質問:「王兄有多久不曾理政上朝了?歌舞雖好,能治得了國家嗎?若是只為博佳人一笑,何不乾脆效仿周幽王,燃起烽火,照亮萬里疆土,或許也可名垂千古呢。」
「放肆!」武帝大怒而起,「你這是和王兄說話應該有的口氣嗎?未經通傳就擅闖寢宮,朕還沒有治你之罪,你竟敢先指責其朕的行為來了!你何時變得如此沒規矩?」
香儀憤然道:「王兄!你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天子多情沒錯,只是要分清輕重緩急,如今天下旱澇不均,邊關又有戰事不斷,你卻獨自在這裡和寵妃歌舞昇平,就不顧天下人的眼睛口舌了嗎?」
「天下人的口舌?」武帝冷笑連連,「他們敢說朕如何?朕不曾虧待過他們,賑災平亂,件件沒有懈怠,如今朕只是倦了,要休息幾日,難道也不行嗎?誰規定做皇帝便要累死方休的?」
香儀接答:「你既已做了皇帝,便應知自己事事皆為臣民的典範仰賴,身為萬萬人之上的尊貴,是以甘苦換來的,這樣才能做得長久。試問有哪個貪圖醉生夢死的皇帝能江山永固?」
「出去!」武帝大手一指,鬚眉皆顫,臉如炭火,已動了盛怒。
香儀昂首對視,毫無退畏避縮之意。李妃在一旁冷眼旁觀,眼中閃動著冷冷的笑意。
突然間,門又被撞開,有一個士卒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剛到殿中,一下子摔倒在地,哆嗦著奏稟:「啟、啟稟陛下……」
武帝大喝著打斷他:「反了反了!今天都要反了!一個個擅闖寢宮,是要行刺嗎?」
那士卒不知前因,也未來得及謝罪,仍是慘白著臉,遞上一卷竹簡,顫著聲音:「衛老將軍有緊急奏文呈上,說,說……」他一眼看到身邊的香儀,話卡在半道,竟說不出來。
武帝瞳眸間閃過一絲異光,沉聲逼問:「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