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又遠又近的悲傷距離

第18頁 文 / 染香群

    她想了會兒,「大夫,或許吧。但是,我自己也不懂,到底將他定位在什麼地方。」

    「哦?」

    「我很喜歡他,愛他。但是,不足以到想要跟他…唔,生小孩。或許太多年都是這麼過,我已經不知道怎樣跟別人建立親密的關係。」

    醫生好脾氣的笑著,「妳跟至勤同住在一起,多少年了?」

    「四年吧?」

    「人的一生,累積起來,也不過就是幾個四年罷了。」

    穆呆了一下。也不過就是幾個四年罷了。若是這些四年不這樣循環了…她心底的恐慌突然慢慢爬起來,喉嚨乾渴的幾乎裂開。

    相信我…要相信我喔…因為我也相信著穆棉…至勤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著,將那種強烈的口渴感壓下去。

    沒事的。沒事的。

    「大夫,所以我們的四年,還會繼續累積下去。」

    醫生嘉許的點點頭,對於她的進步很有些滿意,「就算四年不再循環,妳自己也能走下去。」

    「是阿,只要大夫還在看診,我自己也能走下去。」

    「呵呵…」他笑出聲音,在病歷上沙沙的寫著。

    安靜的陰天。陽光偶而會透出雲層,大多數的時候都隱匿在安靜的雲霾裡。一下子天明,一下子黃昏。在這個展望良好的看診室裡,穆棉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

    「天這麼黑…」她說。

    「嗯?」

    天這麼黑風這麼大

    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

    聽狂風怒號真叫我心裡害怕

    爸呀爸呀只要你早點回家

    就算是空船也罷

    我的好孩子爸爸回來了

    滿船魚和蝦你看有多少

    賣了魚蝦買米布

    爸爸不怕累只要你們好

    ……………………

    穆棉終於讓眼淚滑下來。

    「大夫,這些年來,你一直在問我,空難的黃昏,消失的時刻我到了哪。其實,我只是攔不到出租車,徒步跑回家去。」

    醫生停下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穆棉的記憶陷入短暫空白的狀態,所以那三個小時消失了。但是治療了她這麼多年,她的平靜卻只是呆滯,痊癒卻只是畏縮而已。

    第一次,她願意真的敞開心,提到那個對她來說非常恐怖的黃昏。

    「跑過了好幾條街,跑過一個很大的小學。很大,我跑了好幾分鐘才過去。小朋友在背課文。天這麼黑…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

    為什麼大家都不回家了…別人的家人都回來了…為什麼我的家人都不回來…」

    她靜了一下,醫生將面紙遞給她。

    「說出來,也就過去了。」大夫寬容的笑著。

    穆棉也露出笑容,這段苦痛的往事,常在惡夢深處折磨著她,說出來,卻覺得…沉沉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水壓,突然消失了。那種深海無法呼吸的感覺,竟然暫時的煙消雲散。

    「沒有過去。我的心裡,還是會想他們。」穆棉拭淨了眼淚,「但是,我相信我是個很幸運的人。我的家人,到臨死前都念著我。雖然我恨過廖哥哥…他不肯讓我就此死了…」

    「幸好我沒死,」她閉上眼睛,神情那麼的單純滿足,「我不會遇到大夫,不會遇到至勤。」

    「我希望妳不要再遇到我。」醫生溫和的說,「妳能平安的離開這個門診,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鼓舞。」

    「因為大夫也是一千種瘋狂面貌中的一種而已,對吧?」

    他笑。

    等穆棉離開,他偏頭想了想。究竟是他治好了穆棉,還是穆棉治好了他?這些年來治療穆棉,像是從另一面不同角度的鏡子觀看。原本瀕臨離婚邊緣的他,居然就這樣一路行來。

    他拿起電話,在下一位病人進來前,打電話給自己的妻子。

    「怎麼了?」妻子有些詫異。

    「沒事。只是想聽聽妳的聲音。」

    在還能珍惜自己家人之前,盡量的,珍惜。

    「那個庸醫怎麼說?」至勤關心的問。

    穆棉看著他,突然發現,他真的長大好多。雖然還是這麼好看,卻漸漸煥發出成熟的英挺,不復過往稚氣的嬌嫩。

    「至勤長大了…」摸著他的頭。

    「我問什麼,妳回答什麼呀?」他覺得啼笑皆非。

    穆棉伸了伸舌頭。

    36——end

    她的貓(三十六)

    暑氣漸盛,夏天漸漸酷熱了起來。

    正值穆棉的生日,幾乎跨進四十歲的她,有著似愁似喜的感慨。

    芳華將逝。在三十九歲的這一年,看不出來年紀的她,卻有著反常的嬌嫩。她自己明白,就像繁花將謝的前刻,總會有著讓人驚艷的豐美盛極,過了這一刻,飄零若雪,無法停息。

    凋零在即。卻在凋零前,能夠為至勤美上最後一段歲月,心底不知是苦是甜。

    過完這一年,至勤就得當兵去。等兩年一過,年逾四十的她,也成了色衰的年老婆婆。

    這種淒艷的墜落幻覺,卻讓她分外溫柔多感,大夫恐怕穆棉加上更年期的早發,會讓她的病情一發不可收拾,便要她寫日記抒發。

    「我不知道要寫什麼。」愁眉啃了半天的原子筆,終於放棄了。

    「為什麼一定要寫在本子裡?治療上的需要?」翻開穆棉的日記本,只有些斷句和塗鴉。

    「沒有。只是大夫怕我閒得發神經。」

    「怎麼不用計算機寫?我看妳用計算機運指如飛。」至勤正在抱著自己電腦頭痛,教授要他們交的小說作業,大綱才打了一半多一點點而已。

    計算機。這是個好主意。長久以來,穆棉習慣對著計算機屏幕構思,果然一到計算機屏幕前,行雲流水般,將生活的點點滴滴,毫無罣礙的打出來。

    寫得興起,連至勤的小說都替他寫好,讓他能交差。

    成績下來,至勤面孔蒼白。

    「怎麼了?」穆棉也著了慌,「不及格?」

    「不。教授把文章交到大專組比賽了。」

    阿?

    雖然只得了個沒獎金的佳作,至勤已經嚇得不敢讓穆棉替他寫作業。

    「穆棉是什麼都會的。」至勤的崇拜非常單純而直接。

    她笑。寫了一輩子的廣告文案和企劃書,她沒想過自己會寫作。將日記印下來,因為大夫希望看看穆棉的日記,她也應允了。

    一迭厚厚的日記,裝在牛皮紙袋裡。

    「大夫,若是想午睡,這袋日記可以當枕頭,」穆棉笑著說,「平常不想睡的時候,拿來靠著後腰,可以減輕背痛。」

    也寫作的醫生笑了起來。在午睡的時刻,他真的拿起來看了第一篇,然後第二篇。

    門診不得已的打斷了他的閱讀,一到下班,他連家都來不及回,坐在裡車子裡,專心的看著,等眼前一片模糊,發現天地已然昏暗。

    心裡填著滿滿的滋味。不知道是應該感動,還是痛哭一場。

    「沒想到,穆棉的文筆這麼好。」他衷心的讚美,穆棉卻只是笑,「大夫,不用誇獎我,這種治療,對我沒效。」

    大夫搖搖頭。門診結束的時候,問她能不能給別的人看。

    穆棉偏著頭想了一下。當中大多只是描述憂鬱症來襲的狀態,還有些雜七雜八的心情垃圾。老實說,她不太在乎。

    急著回家的她,向大夫點點頭。

    一開門,至勤笑咪咪的拿著機票過來,「生日快樂。」

    「我的生日早過了。」穆棉也笑,至勤勤勉的做了九十九朵玫瑰花給她,每一朵都是親手做的。

    「我知道咩,這叫借題發揮。我答應要帶妳去綠島玩的。」他的眼睛清亮,成熟只是臉龐和漸漸強健的身體,瞳孔還是如嬰孩般有著交界的淺藍色。

    那是很久以前的承諾。久得穆棉幾乎要忘記的承諾。

    「你還記得阿?」

    他輕笑著,「只要是跟穆棉有關的事情,我通通記得阿。」

    包括好事壞事?

    當中或有風雨,或有狂浪海深。輕輕的握著他綿軟的手掌,想著這個孩子在外面的許多傳聞。在至勤不知道的時刻,許許多多穆棉不知情的女孩子上門來挑釁。

    這些女孩子…青春在她們的臉上標誌著高貴的驕傲。肢體修長,身影輕靈,她們用著直接的話語,或懇求,或恐嚇,或冷靜的解析當中弊端。

    甚至包含長得極好的男孩子。

    我該怎麼反應?微微的悲酸中,居然有種隱隱的苦澀驕傲。

    至勤,本來可以有很多其它選擇的。但是,現在,他屬於我。

    他是…愛我的吧?

    擁住他,眼淚滲進了他的襯衫。

    「怎了?」他有點惶恐,「是不是坐小飛機害怕?我們可以改坐船。」

    「又不是害怕跟悲傷才會哭。」她勉強忍住眼淚,用濃濃的鼻音說。

    「小孩子似的。」至勤咕噥著,這種硬裝大人的口吻,逗得穆棉破涕而笑。

    硬在密不透風的工作行程中排出假期,不管老闆的暴跳如雷。

    「我看他好像不太高興。」來接她下班的至勤回望著還在冒煙的老闆。

    「別鬧了。我在這個公司工作了二十六年。老闆叫我往東,我不敢往西;叫我上吊,我不敢跳樓。累積二十幾年的公假,居然不准我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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