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羅莉塔·雀斯
「我希望民眾也滿意了,」昆丁皺起眉頭。「我並不滿意,可是也無計可施,判決如果是謀殺,那後果將是我們負擔不起的。」
「我們做了必須做的事。」亞穆說。
「要不是她讓我們變成了傻瓜,或許我會更喜歡這個結果。」
亞穆微微一笑。「你是指畫作那回事。」
藝術品專家魏喬治爵士堅持那幅畫至少需要兩天才有可能完成,而且拒絕相信那是一位女性的作品。結果,好幾位執法人員奉命再去畢夫人的畫室,拿回更多畫作來加以證明。說完那斬釘截鐵之判斷的一個小時之後,喬治爵士被迫把他的判斷吞回去。
「喬治爵士的表現有點蠢,」亞穆說。「不過,他總算有點良心,並勇於認錯。終於承認那幅靜物是畢夫人的作品,而且從主題的描繪和它的筆觸看來,都需要高度專注的心靈狀態。」
亞穆終於也承認錯誤,至少在他的內心裡。他沒有考慮到那幅沒有干的油畫所代表的意義。在那間畫室裡,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造成的破壞,而非她的創造。他太過注意她火爆的脾氣……如此的充滿熱情。
他讓情緒污染了客觀觀察的能力,這是不可原諒的過失。他很氣自己,也生她的氣,一切都是她造成的。然而,他的表情仍保持著若無其事的樣子。
「問題在那瓶墨水,」昆丁說。「如果她沒有殺他——」
「她顯然沒有。」
「你本來並不這麼確定。」
「我不必確定任何事,她有無殺人跟我要完成的工作一點關係也沒有。」
「如果她弄翻墨水瓶不是要保護自己,就可能是要保護某個人,」昆丁仍然堅持。「或者你能同意,那瓶墨水早就在那個沒有任何筆記本、紙張,甚至連一枝筆都沒有的地方。你告訴我,這要怎樣解釋?」
「有可能是畢樊世本來要拿去別的地方,隨手一放卻忘記了,」亞穆聳聳肩。「可能的解釋太多了。」
「但無法解釋她的狀況,這女人腦筋實在太快、太聰明。」昆丁的表情若有所思。「總讓人忍不住要猜測。她『真的』認為畢樊世的死是意外嗎?那麼聰明的女人,會沒有看到連我都明顯看到的事嗎?」
「這有關係嗎?」亞穆把假髮扔在旁邊的座位上。「問題解決了,我們的秘密沒有外洩,你那些貴族朋友不會因為謀殺案而遭到難堪的調查,這才是最重要的吧。」
「下手的很可能就是我這些貴族朋友之一,」昆丁悶悶不樂的說。「雖然我受到很多限制,正義似乎也遙遙無期,但我倒很想知道是誰害死他。」他雙肘置膝,身體前傾。「難道你不想知道?對於這瘟疫般的事件,難道你沒有一長串的問題想要得到答案?」
有,亞穆心想。他想知道那受詛咒的女人今天怎會認出他。這件事,甚至比他做出少見的誤判,更讓他困擾。他文明的一面說,因為藝術家的觀察力比常人敏銳,所以能識破他的偽裝;但迷信而野蠻的一面則相信,這女人能透視男人的靈魂。
他對野蠻的自己說,沒有任何人、即使是他,可以閱讀另一個人的思想與心靈。他確曾發掘出各種秘密,但那並不是魔法,他所憑借的是多年經驗與自我訓練出來的精確觀察力,以及從人的聲音、表情和動作解讀事情的技巧。所以,他一向小心,從來不讓任何線索輕易暴露自己。然而,她似乎察覺到……某些東西。一如過去這個星期,他不知怎地讓慾望凌駕了理智,竟以某些未知的方式,讓她滲入並看見了他。
他一點也不喜歡「不知怎地」和「未知的方式」所暗示的失控。曾經,十年以前,一個女人削弱了他的意志和理性,那代價他到現在還在償付。他不能冒險,讓毀滅再次發生。他會去參加畢樊世的葬禮,做做表面功夫,然後就返回歐洲。這一次,他要徹底忘記她。
所以,他大聲地說:「不,我一點也不好奇。事情解決了,我們的麻煩已經過去。我很滿意。」
第四章
畢樊世的葬禮在調查庭的第二天舉行。艾司蒙伯爵參加了葬禮,並和其他人一起回到屋子。他表達了哀悼與慰問,並說明尼克可以待到畢太太找到新的僕人取代鄧家夫婦。
她禮貌地婉拒了,並哀傷地確信,她的婉拒應該正如伯爵的意。他恰到好處的言語和態度,絕無絲毫過度的疏遠或親切。但是,她可以感覺到他身上的寒意,好像他們之間有一堵看不見但摸得到的冰牆。
當她繼續解釋賀德魯會從辦公室調人給她用時,大維和菲娜同時堅持她借用他們的人。菲娜和大維爭到快吵起來時,在一旁跟昆丁爵爺談話的蘭福特公爵做出了裁決。
「一星期以來,艾司蒙的僕人已經熟悉了你的要求,」公爵大人說。「他繼續留任對你造成的困擾應該最少。而我認為你受到的困擾已經夠多了,畢太太。」
「有道理,」昆丁同意。「我認為這是最簡單的解決方式。」
黎柔瞥見可能是憤怒或厭惡的情緒在艾司蒙的眼中閃過,但她還來不及回答,他已經說話了。
「沒問題,」他低聲說。「反正我即將返回巴黎,這些對我都毫無影響。等這裡的事情安排好,尼克再去找我就行。」
她看看德魯,後者正順勢點頭。誰也不敢反對蘭福特公爵,大維把臉轉開,連一向什麼都要抗爭的菲娜也乖乖閉嘴。
黎柔抬起下巴,迎視艾司蒙帶著魔力的藍色視線。「看來我只得服從多數人的決定,」她說。「可是我對這樣濫用你的慷慨,真的很過意不去。」
他只用了些不著邊際的言語將她斥為無稽,不久便離去了。
可是他並沒有把那股寒意帶走,甚至還添加了一些絕望。她再次感覺到自從多年前在威尼斯的那一夜之後就不曾有過的痛苦、而揪心的寂寞。
尤其,在得知艾司蒙幫了她多少忙之後。德魯拿出調查庭的詳細報告,她才領悟到,如果不是昆丁爵爺在背後主導,她可能會有多麼可怕的下場。
她想向艾司蒙表達感激,也預先練習了簡短但精心準備的說詞。問題是,那堵冰牆在她能開口之前就把她截斷了。如今,她猜想他的幫忙只是出於紳士風度,法國人比較愛護女性,當然他的貴族出身也使他覺得有義務幫助比他不足的人。但是義務盡到,他便不想和她再有任何瓜葛了。
她不應該感到驚訝,也大可不必生氣或傷心。蘭福特不也一樣嗎?公爵大人顯然很不願意他的兒子大維,以及好友的女兒菲娜,跟一個蠢得嫁了個酗酒吸毒、最後害死自己丈夫的布爾喬亞女畫家,有更深的牽扯。他的表現是那麼的清楚,甚至這兩人的家僕都比畢黎柔高貴,所以不該來到她家工作。讓那外國人的卑賤僕人照顧她就夠好了。
諷刺的是,蘭福特並不知道他的顧慮有多正確,也不知道她正在付出的代價。狂亂地想拯救自己和保護德魯,她並未仔細思考隱藏一樁謀殺案所必須付出的心力與結果:那是徹底的孤立,隨時隨地必須注意每句話、每個動作、每個表情,生怕有任何閃失被人發現,或更糟的,被那不為人知的殺手發現;除了這些,還有最可怕的:良心的啃噬。
她不敢直視朋友的眼睛,看見任何人都懷疑他們。她希望客人趕快離開,卻又害怕他們離開後的罪惡感與恐懼。等她的客人終於離開,筋疲力竭使她昏睡了一夜,甚至連夢都沒作。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則不得安寧。她完全沒有胃口,也無法工作。每個敲門、每個車聲,她都認為是昆丁要來逮捕她,或者殺手要來殺她滅口。
她診斷自己為歇斯底里,然而這情況一直持續,帶來無數的惡夢,可怕到她不敢入睡。
終於,調查庭過去一個星期之後,她告訴尼克她要去附近的聖喬治教堂,最後又習慣性的來到教堂旁的墓園。也是埋葬樊世的地方。
她訂製的墓碑還沒有放上去,只有薄雪覆蓋的一抔新土,以及一個簡單的記號。她無法哀悼他,那太虛偽,吸引她來這裡的並不是哀傷。
她怨恨地看著那堆土。不管死活,他都仍在折磨她。要不是他,她不會這樣愧疚、焦慮、淒涼的孤單一人。
「是誰呢?」她小聲地質問。「誰再也受不了你了呢?他可能不會受到懲罰呢,你知道,因為,呃,我是那麼該受詛咒的聰明。用一些墨水,去掩蓋……那味道。」
這時,她突然想起來。
艾司蒙……將近一年以前……若絲夫人畫像的揭幕酒會上,一個多小時前搽的香水,他仍聞得出確切的成分。
啊,冰牆的來源原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