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靳絜
「喔,那我就告訴那個人,說時間不早了,他可以回自己家去休息了。」
「媽!我屋裡沒有其他人,我是受不了你,想打發你趕快掛電話!」
「你——」
她摔上電話。
電話再響,停了又響,第三次響起,她接起後直接把話筒放在小茶几上就走開。
十分鐘之後她才回頭拾起話筒來聽。
線路是通的,卻沒有聲音。
「喂——」她出聲。
「為什麼現在才理我?」
「是你呀,對不起,剛才我以為是我媽打來的,所以——」她被媽媽氣得忘了杜曉雷也可能打電話來。
「我現在有空講故事,你有空聽嗎?」
「有。你在哪裡?」
「不在你家樓下。」
「喔。」她失望,所以沒發現他答非所問。「你講吧。」
「我入伍了,後來。」
他開始講故事,屬於他的氣息和過往立刻包圍了她。
「等等!」
「嗯?」
「我有疑問,你當兵那兩年裡,她沒寫過信給你嗎?」她一直是專注於故事的,沒忘記他說過只收過一封信的事,而這一點疑問是她允許自己提出來的。
「沒有。」
「那她去看過你嗎?」
「也沒有,我休假回鄉下時我們才見面。」
「你沒要她寫信給你嗎?」
「沒。我沒想過要她寫信,我自己也不愛寫信。她的文筆一定好過我很多,我覺得她不寫信給我,對我來說反而比較好。」
「那——」她能體會他的難處。「那兩年裡,你們的感情靠什麼維持?你想過她有可能愛上別人嗎?」
他沉吟片刻後才答道:「一個人的時候確實也想過。我一個星期會打一次電話給她,告訴她一些部隊裡的事,還有,我很想念她。她也都說她想念我。所以我覺得她應該沒愛上別人。」
「你想過沒有?那時候。」她知道自己的問題也許將傷害他,但她忍不住,「也許你要說我現實。可是你想過嗎?她是個大學生,而你當時的學歷只有國中畢業的程度,你們的思想能溝通嗎?你們有共同的語言嗎?」
他沉默了很久。
「我傷了你嗎?」
她小心翼翼地問。其實剛才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給他一個遲來的提醒,似乎經過她的提醒,他和她的故事在那個時候就會結束。她忘了自己也有一張大學文憑,而他可能到現在都沒有。
「是不是只有在小說或電影裡,兩個學歷懸殊的人才有可能相愛?」他平靜的口吻不似受傷。
「對不起,我沒有輕視你的意思,一點也沒有,我只是——」
「我知道。」他溫和地打斷她,沒把自己在退伍後的第二年,也就是「她」畢業的那年,考取高工夜間部,半工半讀地完成了又一階段學習的事說出來;雖然他後來又補習了很多實用性課程,但他學歷不高終究是事實。
「怎麼不接著講?」
「今天就講到這裡吧,我有點累。」
「你生氣了。」
「別多心,我怎麼會生你的氣?我是真的有點累。」
「好吧,那就下次再講,你休息吧。」
她才講完就聽見話筒裡傳來的干擾聲。
他又用行動電話跟她講故事?
「行動電話快沒電了是不是?」她問。
「嗯。」他輕笑出聲。「所以才說今天講到這裡。」
她笑著與他道別,卻想不通他為什麼不用家裡或辦公室裡的電話跟她講話。
葛月寫了一陣子短文,因為那可以使她的情緒不必沉溺在文字裡太久。走進杜曉雷的故事之後,她已沒有太多的情緒去架構長篇故事。
杜撰故事時,她一向偏愛那種胸中有血心頭有傷的男人。是否站在花攤前那個高大的身影,將她心中偏愛的形象具體化了?
杜曉雷的故事她只起了個簡短的開端,其後她便寫不下去了。她愈來愈肯定,自己在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面孔時,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甚至有一種預感:她和他之間可能會一起度過一段很長的時間,花市裡的邂逅僅僅是一個開始而已。
短短的,斷斷續續的,她已完成了幾篇短文,也陸續送出去換錢了。
她寫了篇「母與女」,講的是她和媽媽之間不甚愉快的相處;寫了篇「不可靠的男人?」,講的是她爸爸;寫了篇「誰在敲門?」,講的是她和宋紹鈞多年不變的鄰居關係。
今天她想寫一篇有關自己和杜曉雷的相識,她準備將未開始的這篇短文定名為「遇到我的愛」。
原來愛上一個人,一個男人,是這麼容易的事。她信了自己塑造出來的那些女主角。
無法開始,她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誰在敲門?她在心裡問了之後便笑了出來,不按門鈴的人當然是宋紹鈞了。
「今天加班啦?」她開門。
宋紹鈞遞上便當。「嗯,餓了吧?比平常晚了兩個小時。」
「餓不死的。」她笑笑。
「我可以進去跟你講幾句話嗎?」
她欠身讓他進屋。
「有事啊?」她請他坐沙發,自己則在飯桌前坐下,打開便當盒就要動筷子。
「我們公司裡有個女的,跟我講了好多她的事。」
他就這麼停了,一臉苦惱相令她莞爾。
「她喜歡你。」
「你怎麼這樣講?」他有點赧。
「喔,對不起,我有職業病。」
她笑著說抱歉的同時也在心裡自問,小說裡最常出現的情節也常在真實生活中發生。究竟是生活給了作者想像的空間,還是因為市面上這類小說多如牛毛,這類小說的讀者也為數眾多,所以當人們遇到類似狀況時,便自然而然地模仿了小說的情節?
是這樣嗎?那杜曉雷和她之間呢?
「繼續講。」她繼續吃便當。
「前幾天,」他看著她。「前幾天一個晚上我就想上樓來找你,告訴你這件事。」
她扒了兩口飯還聽不見下文,於是抬頭問:「然後呢?為什麼沒上樓來?」
「我才出門就看見那個男的在二樓到三樓的轉角處,拿著行動電話在講話。我……我不是有意偷聽,但是我聽了兩句就猜出他是在跟你講話,所以我又回屋裡去了。」
她放下筷子。
「你生氣啦?」
「喔,沒有。」她是不高興。難怪那晚杜曉雷說他不在她家樓下。為什麼近在咫尺,他卻寧可不見她?
「葛月,你一直沒告訴我,那個男的叫什麼名字。」
「杜曉雷。」
宋紹鈞的話提醒了她,杜曉雷也一直沒把「她」的名字告訴她。
「他看見你了嗎?」
「可能沒看見我的人,只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
「喔。你快講你自己的事吧。」
「我那個女同事說她少女時代喜歡過一個男孩子,是她的鄰居。她家後來搬了,搬走五年之後,為了某些原因,一年前又搬了回去,她發現自己還是很喜歡那個鄰居,可是她不好意思對他表白,只敢像普通鄰居那樣與他相處。半年前,她傷心地發現他有了女朋友,最近又聽說他要跟女朋友訂婚了。」
「喔。」
她審視了宋紹鈞片刻,料他還不至於會捏造這樣一個故事來影射自己和她之間的關係。他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句話。
「你幹嘛這樣看我?」
「你有沒有問她,為什麼願意把這些心裡話告訴你?」
「沒有。」
「那你找個機會問問她。」
「問她什麼?」
她「唉」了一聲,不好意思罵他笨。「就是問她是不是覺得你善良、體貼、可靠、忠實,所以才願意把心事說給你聽呀!」
「這樣問不太好吧!」他搔頭。
「宋紹鈞,你現在就回家去,然後對著鏡子反覆練習這句話:『你為什麼肯告訴我這些?』練到自己覺得滿意了就去對她說,然後再來告訴我,她是怎麼回答你的。」
「喔,那我回去了。」他沉重地走出她家。
葛月繼續吃便當,心想也許她該先寫宋紹鈞和女同事的故事。
「……大學畢業之後,她很快地就找到一份收入還不錯的工作,我的壓力也因此減輕不少。」
「她找到什麼樣的工作?」
「她是學企管的,在一家貿易公司當普通職員。」
「嗯,接著講。」
杜曉雷接著就提到自己半工半讀的事。
「我畢業之後,她問我,我們可不可以結婚了,我說還不可以。」
「為什麼?你們兩個都有收入,維持一個家庭並不是難事。」
「我跟她說,等我賺夠了錢才要跟她結婚。」他停下,輕咳一聲。「她的工作地點在台中,住的是跟人家合租的房子,我想等自己存夠自備款,在台中買到合適的房子之後再結婚。當然,我也希望自己能在台中找到工作。我換工作比她方便。」
「她同意了嗎?」
「她很生氣。雖然她沒反駁我的意見,但是我感覺得出她是很生氣的。她是那種生了氣也不會說重話的人,只是眼神會變得很冷,那種讓人害怕的冷,彷彿她可以跟人家同歸於盡。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這種眼神。」
「同歸於盡」四個字教葛月倒抽了一口氣。女主角的個性至此才略見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