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靳絜
「媽,有事啊?」
「你大哥回來了,我來帶你回去見見他。」她口中的「大哥」是指繼子。
「他不是在美國定居嗎?」葛月猜媽媽是想當場拉她走,光在電話裡交代是沒用的,她會當那是耳邊風。
「回來看你陳叔叔跟我嘛,他現在人在家裡,吃過晚飯才回飯店。所以我要你現在就跟我回去,你快去換件衣服,車子還在樓下等我。」
這是趕鴨子上架。
「不用換了,再換也是這樣,大同小異。我身上這件衣服還算乾淨,再噴點香水就不會丟你的臉了。」
「你喲,你要是再這樣邋遢下去,有人要才有鬼!」
她沒反駁,只是又看了眼媽媽一頭整齊服貼、黑得不正常的頭髮,果真是「頭可斷、發不可亂」的服膺者。蒼蠅若是不慎飛進那個膠水、慕絲打造出來的角度裡,只怕也難活著出來。
「笑什麼?還不快去把頭髮梳一梳!」媽媽催她。
一點意思也沒有的會面結束,葛月黯然回到自己家。
她的會面心得是,媽媽很可憐。繼父的家人面前,媽媽只像個怕得罪主人的僕人。
電話在她心情沉重的此刻響起。
吳安生打來的,她猜錯了。
他溫柔感性地喊了一聲「葛月」之後,重申了他的觀點:她到如今都未能遇上個可以匹配的男人,是因為他的關係。
謬論。
「吳安生,我到現在還沒有個合適的對象,的確是因為我的胃口被養刁了,不過不是被你養刁的,是被我自己塑造出來的男主角養刁的。」她給他一聲輕笑,算是把他當老朋友看。「聽玉婷的形容,我感覺得出你雖然少了大學時代的開朗,卻多了一分穩重成熟。可惜我因為寫多了浪漫的愛情故事,早就跳脫了學生時代的感情枷鎖。你我沒有結局的結局不能說一點遺憾也沒有,可是我也不至於像你形容得這麼想不開。」
他似乎還沒被完全說服。
「你是說你還像從前那麼不切實際,還在等待一個你也許永遠也等不到的男人?」
從這句話裡,她相信他記得她在兩人交往期間曾告訴過他的話:她覺得他倆分手是遲早的事。
「也許你說得對。不過我現在可以肯定的告訴你,我對『吳博士夫人』的頭銜一點也不感興趣。」
「葛月,其實我跟林玉婷並沒有什麼。」他解釋。「你知道我離開台灣很多年,剛回來工作,對很多地方都不熟悉了,我的家人又住在南部,台北這邊沒什麼親友,所以就答應她有空時陪我到處走走,只是這樣而已。」
「聽起來是很正常的開始嘛。」
「可是——」
「別可是了,」她不耐煩地打斷他。「謝謝你打電話來,如果沒別的事,我想寫東西了。」
她擺脫了他,但是心情依然輕鬆不起來。這算不算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電話又響。
「剛跟別人講完電話?」
是杜曉雷。他的聲音竟使她在繼父家中萌生出的刺痛感添上三分,她惶恐。
「嗯。」
「我打了好久電話,先前沒人接,後來佔線。」他帶著點委屈。「你出去啦?」
「我繼父家。」她沒發現自己脫口而出的事是她從不主動對別人提起的。「我爸我媽都再婚了。」
「你一個人住?」
「嗯,住在這個有我生命出處的房子裡。我心目中惟一屬於我的家。」她的目光又停在牆上的全家福照片。「我爸先再婚的,他有外遇。再婚之前,他帶我去吃了頓很昂貴的西餐,給了我好多零用錢,說他對不起我。」
「如果這件事讓你覺得難過,那就別再往下說了。」
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泫然欲泣,也意識到自己的莫名其妙,她該以高度的警覺心提防這個情場老手才對。
「你打電話來是想接著講故事吧?」
「如果你心情不好,那我今天就不講。」
「不,你講吧,我想聽。」
「好。上次我講到哪裡,你記不記得?」
「你偷雜貨店老闆的東西,一直沒被抓到。」
「喔,那接下來就是偷錢的事了。」他笑著說。
「為了什麼理由?」
「為了一個女孩子。」
「喔。」她應了聲,心頭同時一顫,她知道他的故事裡必然存在著一個女主角,像每一個愛情故事一樣。
這個故事是他編出來的嗎?目的只在接近她?
「我的初戀。」他又說。
「這是你多大時候的事?」
「我跟她從小是鄰居,為她去偷錢是國二那年的事。喔,她比我大一歲,那年讀國三。」
「那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談戀愛的?」
「說不上來是什麼時候。我跟她之間從沒有過所謂觸電的感覺,在一起的感覺一直是很自然的。沒有所謂的轟轟烈烈。」
「嗯。」她在心底笑了笑。儘管她寫過轟轟烈烈的愛情,但並不真的相信那種觸電的感覺。
她聽見打火機的聲音。
「她家比我家還窮,但是她的功課很好,我的功課很差,她經常教我讀書。我很尊敬她,也很感激她。」
「為她去偷錢是想報答她?」
「可能是吧。她沒錢買畢業紀念冊。」他吸了口煙。「她跟我說她已經沒參加畢業旅行了,連畢業紀念冊都不能擁有,覺得很難過。」
「所以你想幫助她?」
她習慣地陷入一種冥想。這樣一個開始,如何發展出後來的故事?為什麼他如此渴望對她傾訴?如果這故事不是他捏造出來的,那必定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可是這開頭是如此平凡,一點激情也沒有。
她聽見刺耳的汽車喇叭聲。
「曉雷,你在哪裡?」
「我——我在你家樓下。」
他跟她一樣訝異,因為她喊他「曉雷」。
「什麼?」她立刻衝到窗邊。果然,杜曉雷正朝她揮著手。「你用行動電話跟我講故事?」
她看著他。路燈微微的光灑在他身上,他是那樣挺拔、修長。
但她看不見他的眼神。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進我家來跟我面對面講話?」
「太冒昧了。」
「可是你已經在我家樓下了呀。」
「我喜歡隔著電話線對你講故事的感覺,這樣我就可以任意想像你聽了之後的表情。」
「既然如此,你在任何地方打都可以,為什麼要在我家樓下打呢?」她沒注意到自己的口氣很急切,一如她的眼神。
「這樣你離我比較近。」
「矛盾!」
她忍不住喊了一聲。這一聲「矛盾」讓兩人一時都接不上話,握著各自的話筒,在黑暗中交換不可知的眼神和心情。
彷彿氣惱他這種逗弄她的手段,她倏地掛斷電話,抓起皮夾克,邊穿邊衝出家門。
他還站在那裡,路燈下。
她舉步朝他走去,赫然發現他身後不遠處正朝她家方向前行的人很像是吳安生。
「你希望我在面對面的情形下對你講故事?」
杜曉雷說這句話時,葛月發現吳安生認出她來了,他正要喊她的名字時,杜曉雷剛放回口袋裡的行動電話響了。
杜曉雷來不及再拿行動電話出來接聽,因為她突然上前一把緊抱住他的腰。
兩個互不認識的男人,一前一後地愣住,葛月的一顆心更是狂跳不已。
就當是小說裡一個虛擬的場景吧。葛月安撫了自己,心跳這才恢復正常。
吳安生默默掉頭離去,杜曉雷沒發現他這個人,所以他不解葛月為何突然有此舉。
「你怎麼了?」他輕輕將她推開,神情甚為困惑,還有些擔憂,因為來不及接剛才那通電話。
她不知該如何解釋,他的行動電話再起的聲響給了她靈感。
「不要接!」她喊,再次抱住他。
他稍有猶豫。
「不要接,求求你。」
聲響被她喊停了,他這才將她圈住。
「為什麼不要我接?」
「我不喜歡這種突如其來的聲響。」
「為什麼?」
她鬆開他。
「我的初戀情人,惟一一次對我說『我愛你』之後,我們的頭頂響起一聲悶雷,那突如其來的巨響使得本來緊緊相擁的我們立刻分開。」
「那時候起,你就不喜歡突如其來的聲響?」
「嗯。對我來說,那聲悶雷是一種不祥的徵兆,目的在告訴我,我和他是沒有緣分的。」
「原來你也談過戀愛。」他到此刻才注意到那天在日本料理店裡,她沒回答他的問題。
「你的初戀也沒修成正果?」他又問。「怎麼回事?」
她先聳了下肩才回答:「我的初戀發生在大一那年。別系的一個男孩子,有天遞了張紙條給我,說他覺得我很特別,想追我。」
「有開始了。」
「也有結束。」她很平靜地接下去。三個月之後,他用同一種紙條,告訴我說他要跟我分手。」
「出了什麼事?」他的口氣很同情。
「他的父母不贊成他和我交往,因為我的父母離異,他們覺得感情不能專一是會遺傳的。」
「他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他詫異。「難過嗎?當時。」
當時她並不特別難過,杜曉雷關切的口吻才令她難過。此刻的難過可能還跟剛才為了在吳安生面前展現自尊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