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靳絜
日本料理店。
他以日語向服務生點菜。她沒請他翻譯,只聽懂其中一樣叫「沙西米」。
她安靜地打量著這家餐廳。餐廳以枝型吊燈為光線主體,四周是玻璃牆面,搭配白色烤漆餐桌椅,景象明亮得教人眼花繚亂,服務生的制服看起來比她的考究。
她幾乎要肯定他是個情場老手。才兩天而已,他在她面前已將一個男人的客觀條件展現得淋漓盡致。他的外型還有加分的作用,這樣一個男人在情場上絕對是無往不利的。
「你到底是做什麼生意的?」她問。他的名片上寫的是某實業公司總經理,頭銜挺駭人,可是並不具體。
「買進賣出,什麼都做。」他的補充依然不具體。淡然一笑,他也問:「你呢?你的工作就只是寫小說?」
「寫字換錢。除了小說,偶爾也寫點別的,剛畢業的時候當過實習記者,後來就專心寫作。」
他在此時拿出煙盒,點了根煙。她不意外他的此舉,因為他剛才跟服務生要的是吸煙區。
煙霧繚繞間,她發現他看起來和昨日在花市裡的樣子很不同,多了一分深沉,一下子老了五歲。
「不介意我抽煙吧?」拈熄了才吸了半根的煙,他問。
她哼了一聲,然後一笑,算是回答。
河豚上桌了。
「這些餐具好精緻。」她望著為數不多,切得菲薄的生魚片,讚歎的卻是瓷盤。「連河豚肉都像是只供人欣賞,不是供人吃的。」
「別那麼驚訝,」他先動箸。「能用錢買到的東西都不值錢。」
這句話在她聽來也是諱莫如深的。她不語,夾起第一片河豚。
他的行動電話響起。
「對不起,我接個電話。」抱歉一聲,他離座,到遠一點的地方才講電話。
一直到他回座,她才又吃東西。漂亮的菜式陸續上桌。
「如果你男朋友跟你一起吃飯的時候接電話,你會不會問他是誰打來的?」他喝了口魚翅酒才問。
錯不了了,情場老手,她想。
「你都是用這種方式來打聽剛認識的女孩子有沒有男朋友嗎?」不待回答,她對他說:「我沒有男朋友。」
她可以不說實話,但就是說了。她承認自己在找不著像樣衣服可穿之時的確是惶恐的;但此刻她卻很想看看他的反應。
「怎麼可能?」他是真的訝異,雖然語氣平平。
「雖然你恭維得不著痕跡,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她微點了下頭。「其實,沒有男朋友並不表示沒人追我。有可能是我眼光太高,你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你是說你從來沒談過戀愛?」
「你談過嗎?」
她以問代答,暫時還不願告訴他說自己談過兩次戀愛。兩次的結果相同,說得好聽一點是對方先提出分手的要求,她同意;說得實在一點就是她被對方拋棄。
「我是談過戀愛,不過沒修成正果。」他歪著頭答道,樣子又年輕了五歲。「有沒有興趣聽我的故事?」
「為什麼想說自己的故事給我聽?因為我寫小說?」她問,邊啜了口酒。
他的回答是搖頭。
「酒很香吧?」他問。「這是把河豚魚翅先用火烤過,再浸泡在加溫後的清酒裡製出來的魚翅酒。」
「很香。」她被酒中散發出的特殊香氣薰得昏昏欲醉。
「淺嘗即止。這酒也是會醉人的。」他雖這麼提醒她,自己卻喝乾了那杯酒。
接下來的一大段安靜使她再次肯定,對話和下棋一樣,是需要對手的,勢均力敵才能維持得久一點。
「改天再講我的故事給你聽好了。」
「改天?」她以為他剛才一直不說話是在醞釀情緒。
「就是說,我們還會見面。」
她不置可否。心想大概所有的鴛鴦蝴蝶夢都是從眼下這種情境開始演繹的吧?
他果真什麼也沒說,純吃飯,買完單就送她回家。
第二天上午,葛月文思泉湧,對著電腦螢幕正寫得如火如荼之際,她的大學同窗林玉婷出乎意料地出現在她家門口。
「葛月,你很忙嗎?」
「嗯。」她急著把腦袋裡剛出現的想法寫出來,於是只招呼同學一邊坐著,自己立刻回到螢幕前。「有什麼事等一下再說。」
「既然你這麼忙,那就別管我,我在你這裡發發呆就好了。」
發呆?葛月好奇了。林玉婷的腦袋很少休息的,不曉得一向三心二意的她又出了什麼事。
「是不是你們辦公室裡的那個老K又欺負你了?還是你男朋友拋棄你了?還是你又遇上另一個覺得可以生死相許的男人了?還是——」她看林玉婷那副為死人默哀的樣子有點不尋常,於是就問:「你懷孕啦?」
「比這個還慘。」
「你得了不孕症?」
林玉婷白她一眼。
「哎,很難耶,」她不耐煩。「我不猜了,你自己說,不說就回你自己家去發呆,我沒空理你。」
「我說了你可不能罵我喔。」
「我?我為什麼要罵你呢?」她不解。「就算你做錯了什麼,我也還沒那個資格罵你吧?再說,你從來也不怕別人罵。」
「這一次你有資格罵我。」林玉婷很認真。「因為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對不起她的事?葛月不解地蹙起眉。認真地望著林玉婷,那一身今年冬天女孩子最In的裝束襯得她這位昔日同窗益發吸引人。記憶中,林玉婷在大學四年裡毀了不少女同學的戀情。她不是故意的,但那些想移情別戀轉而追求她的男生即便沒能如願,也成了原來女友不吃的回頭草。
「對不起我?不會吧?我現在又沒有男朋友。」葛月確信自己曾有過的兩段戀情不是毀在她手裡。別說自己目前是孤家寡人,即使有男朋友,憑她和林玉婷的交情,林玉婷也不至於不講義氣到搶她男朋友的地步。
林玉婷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說:「安生回來了,現在在台北工作,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
林玉婷訝異於她冷靜的、肯定的語氣。
「你真的不知道?這麼說,安生並沒有騙我嘍?」發現葛月變得有些不耐煩,她索性全招認了。「對不起,我一直瞞著你這件事。其實安生在美國留學的這幾年,我和他一直有聯絡。他回來以後,跟我見過幾次面,然後,我們愈走愈近了,然後……」
「然後你就跑來告訴我,說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因為你愛上了吳安生?」葛月啼笑皆非。「難道你忘了我跟他早就結束了?」
「那是你自己這麼認為,他可不是這樣想的。」林玉婷酸酸地道。
「他是怎樣想的?」葛月這才變得氣憤。「他出國留學沒多久就傳回跟人家同居的消息,難道他還奢望我在這裡癡癡地等,等他回心轉意,回來跟我再續前緣嗎?」
「你會說這種話就表示你還是愛他的,只是拉不下臉去找他。說來說去也只是一個面子問題。」
葛月歎笑。顯然林玉婷對吳安生的瞭解還不夠。以她對吳安生的認識,他是不能忍受被女朋友拋棄的人。他一定是認為在他不在台灣的這幾年裡,她會愛上別人,所以先下手為強,跟別人同居未必是事實,但已製造出他先拋棄她的印象。
「玉婷,你不要逼我相信『胸大無腦』這四個字好不好?」她盯了林玉婷的前胸一眼。「你怎麼會認為我是因為面子問題才不繼續跟吳安生保持聯絡呢?我不是早就告訴每個認識我跟他的人,說他拋棄我了嗎?我連裡子都不要了,還會要面子嗎?」
林玉婷本來就相信葛月的這些話,她害怕的是,吳安生對葛月還有往日之情。
「可是——可是安生一聽我說你和他分手之後到現在都沒再交男朋友,以為你是在等他;或是你受的打擊太深,再也無法接受其他男人。」
葛月聽見這話比聽到吳安生跟別人同居的消息時還生氣。她沒有再交男朋友固然和專心寫作之後接觸的人少了很多有關,但主要原因是,她認為「事不過三」,不想第三次和男友分手。所以,她再不隨便找個人談戀愛。
「你為什麼不講話了?」林玉婷半天沒等到回應,不免憂慮起來。「安生說對了嗎?你受的刺激太大,所以——」
「玉婷,請你轉告他,我非常謝謝他拋棄了我。他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我受不了這種自大的男人。還有,請他大可以放心,我雖然寫了很多愛情故事,塑造了很多癡情男女,但是我本人是很想得開的。」
「你是說,你不想見他的面嗎?」
「不想。」葛月點頭。「不過如果你跟他能持續到走上紅毯,我不介意去喝你們的喜酒。」
林玉婷放心不少。
「葛月,我當然相信你不會騙我,但是,安生不會相信的。」她道出最後的疑慮。「我已經替你編了很多理由給他,可是他好像還是半信半疑。」
葛月此刻才明白,林玉婷不是來求她原諒的,是來請她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