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康絲坦斯·奧黛·法蘭妮瑞
沒想到正當他要開始讀一篇有關於日本貿易逆差的專論時,忽然被一陣高亢的哀號聲嚇了一跳。那陣聲音不僅尖銳,而且還挺吵人的。他立刻折下報紙頂部一看,竟發覺那位已經成年的修女小姐正渾然忘我地盯著她眼前正上演的一場幼稚冒險卡通片。
她看起來是那麼地年輕,那麼地天真,完全被電視上那出愚蠢可笑的卡通給擄獲了,讓他不由自主地發出會心的微笑。她端坐在沙發椅的邊緣,兩隻手整整齊齊地疊在膝上,而她那雙極為老式的鞋子正從她那件弄髒的毛織修女袍底下偷偷露了出來。
她看起來就彷彿正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裡似的,所以,當她最後忽然開口之際,他差點沒被嚇得從椅子裡彈起來。
「他們為什麼是藍色的?」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
他試著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一直專心埋首於報紙上,而不是一直在偷看她,甚至看得入迷了。
「這些人……這些『東西』,他們為什麼是藍色的呢?」
其實他第一遍就聽到她的話了,他只是想為自己爭取點時間,拖延一下而已。
「這是部『卡通』,你以前沒有看過嗎?」
她搖搖頭。
湯馬士只能聳聳肩。「我猜想他們是以為這樣看起來可以顯得——俏皮一點吧!」
「『他們』是誰?」
「他們?創造者啊——」
「創造者?」她的兩眼張得大大地,流露出恐懼的神色,讓他馬上察覺他說錯話了。(譯注/《創造者》一字的另一個意思是指《造物主》,即指上帝)
「喔,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指那些設計出這部卡通的人,也就是晝出螢光幕上這些東西的藝術工作者!」
他終於無奈地把話說完,儘管充滿了挫折感。其實換作是平日,他大可以正確引用「法人組織法」上頭的正式條文來說明什麼叫作「藝術創作者」,可是,他發覺自己居然在她面前吞吞吐吐了半天,還找不出一個簡單的答案,可以用來解釋一部笨卡通!
「你何不用我剛才交給你的那台遙控器呢?」他有點不耐煩地說,「我相信別台一定還有其他你會喜歡的節目吧!」
唉,最起碼這件事足以證明了一點:她絕不是個誨人子弟的教書型修女。瞧瞧她,自己都還像個小孩子一樣,而且他敢發誓,她在今天早晨之前一定從來沒有看過電視!
這簡直是教人難以置信!
麥姬盯著她面前的彩色螢幕,一再地提醒自己要記得吸口氣才行。電視!這是湯馬士對它的稱呼。對她而言,這簡直是她所見過最神奇的東西了。它就好像是個魔法師的百寶箱,而她就是那個魔法師!只要她的手指輕輕一觸,她就可以要求它提供服務,好比說請這些調皮可愛的藍色小精靈出現,或者是一出穿著奇裝異服表演的喜劇——任何她想看的,隨她挑選。
這個時代的人們多幸福啊!她想,她從小到大只看過一齣戲劇,而且那還是一出在教堂上演的荒謬戲劇!雖然當時她還很年輕,大概還不到十二歲吧,可是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禮拜六!
不過,如今見識到這個叫作「電視」的東西,她才算是真正開了眼界,這玩意兒實在是太迷人了,教她一刻也捨不得移開視線。
最後,深呼吸,她繼續讓自己跟著電視上的劇情發展,時哀時樂,融人忘我的境界。
☆☆☆
他繼續注視著她大約有十分鐘之久,實在是被她臉上的驚奇神情給深深吸引住了。最後,還是一通電話鈴聲讓他回過神來,她當然也被嚇了一跳,而他則為這場意外的中斷連聲抱歉,不過他還來不及安慰她的受驚,只得趕快把話筒接起來,好停止這陣擾人的響聲。
「啊——你回來了!」
熟悉的聲音立刻傳來,話裡的邀請意味清楚自明。
他摘下眼鏡,瞥了一眼此刻正忙著玩弄選台器轉換頻道的「瑪格麗特修女」。
「現在不是適當時機!」他輕聲回答。
然而線路那端傳來回答他的聲音卻顯得有點惱火。
「已經有好一陣子了,湯馬士,我需要跟你談一談!」
他再一次望著旁邊那位漂亮的修女,現在她已經整個人坐到電視機前面的地毯上了。
「等一下!」他對著話筒低語了一聲,然後起身,準備告退片刻。
儘管他並不相信那位天真無邪的好好修女會偷聽到他說的話,因為此刻的她全副注意力正集中在一個叫作「小矮人劇場」的兒童節目上頭,她看起來有點困惑。
想來也是理所當然,因為那個節目也同樣令他困惑,他把電話撥到餐廳去接,同時還在思索,怎麼會有人做得出這種節目給觀眾看,難道他們把觀眾當作傻瓜嗎?
他在十二把成套的餐椅當中的一把上面坐下來,他還是希望繼續能看得見瑪格麗特修女,他只是不希望讓她聽得見他。
「安琪莉亞?」
「你那兒究竟怎麼回事?」他的前妻立刻追問道,「你沒事吧?」
「我沒事,好得很。說吧!你有什麼事急著要告訴我?」
「你不必用你那種百般無奈又不勝厭煩的公事口氣來問我,湯馬士。」她停頓了一下,「如果我打擾了你,讓你感到很煩,只要告訴我一聲就行了。我還沒有忘記我們的協定。」
他立刻就後悔了剛才那番出言不遜,對她惡態相向。畢竟,安琪莉亞在過去這幾年來一直是個好朋友,他們倆也曾經有過一段甜蜜時光,只是如今他們倆不再住在一起了,那也是因為他們倆對於適合彼此的生活方式,無法達到一致的共識與認可,所以他們倆才會協議分居。
「抱歉!」他低聲說道,「只是昨晚從西雅圖飛回來實在是累壞了。好啦,有什麼事找我?請說吧。」
他聽見她粗野的笑聲,「何不讓我就直接告訴你我的兩難吧?!你知道嗎,寇特堅持要在今晚前往維也納,就在七月四日——」
「這是你堅持要嫁給一個德國伯爵所得到的後果。人家才不管什麼美國傳統哩!」
「夠了!湯馬士,寇特還是很體貼人的……,只不過他腦子裡一直抱有著JFK事件即將重演的念頭,因為所有美國人都會在這天到大街上發射煙火。」(JFK即甘迺迪縮寫)
這回輪到湯馬士大笑了,只不過笑聲並不大愉快。
「還值得嗎?」他以倦怠的口氣問道,「要花費多大的工夫來打通多少貴族們和社交圈,好抹殺掉你其實嫁的是個七十一歲的老竊賊,一個自稱他是什麼『蒙地奎斯哥伯爵』的假道學。」
「你閉嘴,湯馬士,他是『蒙地瓦伯爵』,你明知道的,而且他也不是個賊,他是個生意人。」
「他有百分之八十五的錢都是在美國賺來的,可是他一年到頭卻只有五個月的時間會待在這個國家,只為了不必繳稅。這可不是正當致富的生意人,這明明是賺取暴利的暴發戶!親愛的。」
湯馬士忍不住搖搖頭,彷彿藉這個動作或許能收回他的話,他也知道自己其實是對這個逃稅天才嫉妒得要命,因為他自己每年繳給國稅局的數目簡直是驚人的天文數字。
他開始按摩著兩眼之間的部位,希望能止住逐漸成形的頭痛。奇怪了!他今天早晨究竟是怎麼搞的?!
「你說完了沒?!」
他深吸一口氣,「嗯,我很抱歉,我並不是有意再提起這個話題的。你打算跟他一道到維也納去嗎?」
電話那頭是好一陣子的沉默。
「老實說,這正是我的兩難之處,不過,現在我倒不覺得我想待在你身邊了。你的口氣聽起來糟透了,我看我還是繼續過我的國慶假日好了。」
「我很抱歉,我現在的心情確實不怎麼好。你到歐洲去或許會過得比較愉快吧!」
「你到底是怎麼搞的?湯馬士,今天一整個早晨就聽你老在抱歉個沒完。難道你是說你並不想見我嗎?」
他可以聽得出她聲音裡流露的驚訝。拾起視線,他望向客廳裡的修女。
不。或許到了明天他會後悔,但是目前他很肯定他不想要安琪莉亞,即使是很安全。畢竟,這位伯爵由於年事已高,多少有點無能,所以每當自己老婆要去跟她前夫會面之時,倒也能淡然處之,不以為忤,算是個道地的歐洲人。
話說回來,他和安琪莉亞之間的會見頻率倒也不算高,大概每兩、三個月碰個一次面,而且,並不是每一次都會在床上結束。有時候,他們倆是真心享受著彼此的陪伴,所以不免常會惹人疑惑他們倆怎麼會離婚?因為,無論怎麼說,湯馬士還是要比那個老伯爵有價值得多了。
當然,湯馬士自個兒也明白,當初教安琪莉亞離開他的不是錢的緣故,而是寂寞,還有湯馬士一直不肯參與社交圈的遊戲規則。他向來珍惜他的隱私;而安琪莉亞則嚮往著徹夜狂歡的生活,她期待的是劇院的首演之夜;豪華餐廳的精緻佳餚;大都會博物館的盛裝舞會;以及週末與合適人選在康乃迪克或麻塞諸薩的豪華農莊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