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單飛雪
阮夫人聽了半天,唯一聽進去的是那兩個字——
「退婚?」阮夫人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哪,現在看著女兒像看著叛徒。「這麼丟臉的話你也講得出來?」
「其實女兒一直有個夢想——」
「我被你氣死了!」
「一直想像爺爺那樣去——」
「退婚是多嚴重的事,你要讓我們以後都抬不起頭嗎?!」
「我很嚮往過那種自由自在的——」
「還敢說要逃婚?你有沒有為我想?」
「先聽我說完——」
「你逃婚你逃看看,教出這麼失敗的女兒是我的錯,你逃婚我就自殺,跟高家謝罪!」
阮罌怔住。她沒一句話可以講得完整,全被阮夫人打斷。
「我知道了,別激動,我說說而已,我不退婚,我只是一時還不能接受要嫁人,我喜歡待在娘身旁,我捨不得娘……」馬上變回阮夫人那個虛偽的乖女兒。
阮夫人這才緩了面色,搗著心口,既感動又擔心地說:「罌罌,你都這麼大了,不要講這麼孩子氣的話,不要嚇娘啊!」
阮罌再三保證她會乖乖嫁人,阮夫人才讓她離開。
唉,眼看娘那麼激動,連自殺都講出來,阮罌還逃得下去?
照、逃、不、誤!
豈止照逃不誤,還比預定逃的時間提早兩個時辰。馬上逃,立刻逃,逃得遠遠,逃得義無反顧、理直氣壯!
阮罌策馬出城,狂風打痛臉龐,一雙黑色眼瞳,因為憤怒而更明亮。
阮罌恨恨地想——家裡的下人們,全不懂她奇怪的夢想,但願意傾聽,試著瞭解。他們不是她最親的人,卻願意讓出耳朵,讓她說真心話,在他們面前,她能自在地當個表裡如一的阮罌。可最親密的娘親呢,一句都聽不進去,也不肯稍稍瞭解。真諷刺,也真難受,偏偏娘口中講著的,都是為她好。
不管,她要去流浪,去看滿山遍野,傳奇中神秘的血色大蟲。要去讓老鷹在頂上嘶叫,讓駱駝的響鈐震得耳鳴,再去跟危險的響馬幹架,見識異族人的模樣,是紅頭髮還是藍眼睛?想像這些,令阮罌熱血沸騰,情緒激昂。
「你逃婚,我就自殺,跟高家謝罪。」
駕!她陡地勒住駿馬,心臟咚咚撞著胸坎,目眶發燙……
阮夫人的話如一條無形繩索,勒住阮罌的喉嚨。緊緊地,錮住她。她呆望前路,夜色蒼茫,荒野無上盡延伸。
阮罌雙目一凜,彷彿在那空虛荒野間,看見一雙寒星似的眼眸。那眼睛的主人,聰明睿智,是她明燈。
阮罌牙一咬。「駕!」她掉轉馬身,往回馳。
第四章
恨她!
於此同時,考場中,處在小小的號捨裡,司徒劍滄,強烈地,憎恨阮罌!
他表情陰鬱,盤坐在地。矮桌上,擺放試卷、文房四寶。這兩天,食宿在此,作文在此。沒頂棚,要落雨、落雪,都得忍耐。地上,大考籃,筆墨紙硯全在其中了。燭光,映在雪色紙上,裊裊地搖曳。
司徒劍滄盯著考卷,右手握著筆,左手按紙,雙目盯著試題,卻走神了。
跟昨日相同,窒礙難書,就好像在一天之間,老天收走他的才華與聰敏,他引以為傲的作文能力,憑空消失。
盯住雪色紙張,看著看著,字消失,塞外風光躍然紙上,有一佳人,縱馬馳騁,黑髮如瀑,紫色錦袍飛揚,那雪色皮膚……
黑色眼睛黯下了,他心神不寧,沒辦法專心。
他想著,阮罌到哪了?一路平安嗎?今晚,入駐哪間飯館?繪製的地圖,上面的標示夠精準嗎?她會不會迷路?
眼角,瞅見擱在桌腳的幸運荷包,又瞥見地上,考籃裡阮罌準備的糕點。司徒劍滄推開紙卷,取出紅豆糕,咀嚼,吞下。好餓,又拿出綠豆餅啃,吃得沈默專注,像是渴望嘗出這糕點隱藏的任何可能。
為什麼親手為他準備吃食?
難道真的只因為不想欠人情?
目光又回到褐色桌面,看著看著,褐色桌面變成黃褐色沙漠,咀嚼的動作慢下來,沙漠風沙滾滾,熱氣渺渺,那紫色身影,若隱若現……以後就看不到她了,以後再看不到她了,她去了很遠地方……
正是這念頭,打亂思緒,他沒辦法安心應試。
從昨日清晨,看見阮罌撤去他包袱中寒酸的吃食,為他備糕點。當他打開手心,看見她繡的幸運荷包……
是從那刻起,他生病了。他困這裡,坐不住,該將試題寫好,也清楚該這麼做,卻無心下筆,然後一直想著兩個字——如果。他發瘋地想,不受控制地想,明知不該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想著如果。
如果跟阮罌去西域,如果撇下考取狀元的念頭,如果就拋下過去、拋下義務,拋下他的責任,就任性地隨她浪跡天涯,同阮罌朝夕相處,陪她冒險。這些如果,光想像著,就帶給他極大的幸福感。
他放縱思緒,想像這些如果,好像有一猛獸,內心暴動,弄擰理智。存心教他不安寧,想忽略,它卻執意撒野。這頭獸,主宰他的思路。它是阮罌,它是那雙雪亮眼睛,那眼睛曾經似有情若無情地瞅著他。它也是那會笑的粉紅小嘴,欲語還休,像講出什麼嚇他的話,又曖昧地抿住了。
作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自視甚高的他,會變成一個大傻瓜。竟荒唐地坐在考場,竟在最應該專注寫試題的時候,胡亂猜起某人的心。
猜她為他準備吃食,是不是代表了什麼?猜她親自繡荷包給他,是否又代表了什麼?猜到最後,想到最後,得出一個結果——
恨阮罌。
他拽起荷包,擲向牆壁。
該死的你,我被你害了。
他懊惱撫額,緊握筆,他完了。
當初不該收她,得到很多快樂,卻平白生出了牽掛。
猶記那天,大樹下,她說:「我愛你。」
玩笑的口氣、調皮的表情,似真似假,那時,就狡猾地,竊走他的心。
當她終於不再出現——
他忽然很在乎起來,忽然想跟她到天涯海角。
當她不再出現——
忽然萌生很多話,想對她說。
當她不再出現……
阮罌想事情時,愛偏著瞼。耍小聰明時,眼色雪亮。愛穿紫衣服,喜歡追究神秘的事物。她偏好黑夜更勝白晝,她好像說過,夜晚可以有很多怪想像,說夜晚讓她無聊的生活變得像夢。
她都說些什麼?她說的時候他明明沒仔細聽,現在,怎麼都想起來了?
當她不再出現,她就巨大起來,法力無邊,圍困他。當兩人距離拉長,當緣分走盡,才知道最懷念的,是伊人的身影。而自己的事,都不重要了,自己的原則堅持,飛灰煙滅。
這是不是很蠢?
慌慌地坐在這,司徒劍滄為著這失控的、不能自主的情緒,恨起阮罌。恨她的同時又明白到,愛的偉大。
他以為自己很經歷過一些事,驕傲地自認為再沒有什麼能為難他、傷害他、慌亂他,直至與愛晤面了,才明白自己有多渺小。
阮罌,總是你問我怎麼辦,總是我教你該怎麼做。你可知道,有這一天,師父不知如何是好,你害師父失卻主張,心中沒了主意。假使你知道了,可會笑師父傻?
然後,換你對師父說一聲:「蠢物。」
黑暗籠罩長安城,為會試搭起的圓弧考場周圍,朝廷士兵鎮守著,他們全副武裝,提槍帶刀,臉上表情,專注嚴肅。四周架著火把,遠遠望去,像暗裡,盛開著一簇簇火焰撲化。
幽暗中,遠遠地,響起馬蹄聲,出現一名乘馬的紫衫女子。士兵警戒,阻擋來人。
「幹什麼?退後!」他們厲聲驅趕。
阮罌勒住轡繩,停住了。她凝視偌大考場,想著師父在哪一間?
師父,我想見你。
在這麼六神無主時,她很想見他。
她該放棄嗎?
記得當初,師父說過:「往往為了做一件喜歡的事,就要先做過幾十件不喜歡的。」
好累!她已做過很多不喜歡的,忍耐過很多不樂意的忍耐。就為這一天,要盡興跑得遠遠,做自己的主人。
偏讓娘的那句話,給嚇阻了。
阮罌好掙扎,偏偏這時候,師父不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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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天,會試結束。
考生陸續離開考場,考場外頭,這一群、那一群的親友團,殷殷等待著。
張三出來了,張三親友衝上去是幫他添衣,遞熱茶遞點心。
「乖兒子,考得怎麼樣?」張三的爹問。
「有沒有把握啊?」張三的娘問。
「……」張三雙目茫然,兩頰凹陷,耳朵幻聽。
親友們團團圍住,心急如焚。「到底怎麼樣啊?你考第三次了啊!這次再不行就——」
「啊——」張三忽吼一聲,往前奔,發瘋地吼:「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
張三崩潰了,看樣子考壞了。
那邊,李四也出來了,大步走出考場,趾高氣昂,得意得像開屏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