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樓雨晴
「芽……芽兒!」他有些生疏地,張口喊住她。
背身的纖影,微微顫動了下。
「這九年,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我以為,我們只有祈兒一個兒子。」那盼兒──怎麼來的?
「你介意?」
他微澀地輕扯唇角。
離家九年,回來之後發現妻子多了個五歲的女兒,哪個男人會不介意呢?但是介意之外,他更想知道,這些日子,她究竟經歷了什麼。
「……你累了,改天再談。」
她在迴避問題!
從見面到現在,他實在讀不出她臉上有一絲一毫的歡欣之意。
「妳,不樂意我回來嗎?」這麼問是很失禮的,但他必須知道。夫妻間,沒什麼不能談的,是吧?
如果她還將他當成她的夫的話。
「……」她沉默了好一陣子。
這問題,果然太勉強了。他苦笑。
「……沒的事。」好一會兒,輕輕淺淺的嗓音飄出,很淡,真的很淡。
「原諒我這麼說,我只是無法不這麼想。」從踏入家門到現在,除了初見時摔落了碗,稍稍顯示出驚愕之外,其餘的,她情緒幾乎是無波無瀾,他看不透,也無法理解她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
也許,他的歸來,已經造成她的困擾了。
她偏著頭,似是很困擾地在思索什麼,又似斟酌著詞彙,有些生硬地擠出話來:「──這是你的家,不是嗎?」
他的家?
她指的,是這座他生長的屋宅,還是他們母子身邊?
「你,早點休息,不要想太多。」開門,離去,步履依舊沈穩,實在聽不出話中是否純屬安撫,抑或有那麼幾分真心。
「芽兒──」房門關上前,他及時送出話:「這些年,辛苦妳了。還有──對不起。」
☆☆☆☆☆☆☆☆☆☆☆☆☆☆☆☆☆☆☆☆☆☆
「我跟你說哦,那個二娘好討厭,說話假,笑聲尖,味道又嗆人。我討厭她的大濃妝,討厭她老母雞一樣的聲音,還有、還有……每次站在她身邊,都不敢太用力吸氣,好怕嗆暈了過去。真是奇怪,那麼重的脂粉味兒,爹怎麼會喜歡呢?你要快點好起來,幫我把她趕出去……我爹說,嫁了人後,丈夫就會保護我,你真的會嗎……」自言自語了半天,聲音愈來愈輕。
「算了,你這樣要怎麼保護我呢?還是我保護你差不多。你放心,我不會讓假裡假氣的二娘太靠近你,有機會把你嗆暈……」
回來的第一個晚上,他就失眠了。
輾轉反側,腦海裡淨交錯著陳年舊事,方及笄的年歲,稚氣未脫的嗓音,單純直接的表達方式……那是記憶中的她。
她就住在他隔壁,夜裡幾次起身,推開窗總見著透出房門的光亮。或許,她也極度不適應,正試著接受丈夫歸來的事實吧!
兩人並沒有同宿一房,她很自然就這麼安排了,他倒也沒表示意見。
即使──孩子都九歲了,即使,他有絕對的立場,去行使丈夫應有的權利,然而,她不想同房,無意與他親近,他不會勉強。
夫妻,是身份上的,實際上,他們與陌生人沒多大差異,他們都需要多些準備,去填補九年的空白。
在這之前,他必須先瞭解,這個二十四歲的妻子,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以及,這九年當中,他所錯過的。
房門被輕敲兩下,然後推開,孟心芽端著熱水進來。
「早。」他打招呼。
「早。梳洗完,我備了早膳,在偏廳。」
他點頭,打理好自己,走出房門。
偏廳裡,只有他們一家四口人,她備了白粥,還有幾碟小菜,都是他以往慣吃的口味。
「娘,我不愛吃粥,黏糊糊的……」挑食的小女兒抗議。
「不准挑嘴。」母親冷眼一掃,娃兒委屈兮兮地低下頭,悶悶扒著粥。小哥哥用奇怪的眼神偷瞧他,好似他一回來就欺負妹妹,害娘凶她,破壞這個家的平和似的。
他不忍心,放下碗輕撫女兒髮絲。「那盼兒想吃什麼?」
盼兒偷瞄了哥哥一眼,趕緊搖頭。「我吃粥。」
敢情這兩隻小鬼達成了什麼共識?
一來一往落入眼底,他想,昨晚這雙小兒女恐怕「聊」了不少「心事」,預備好抵禦外敵了。
孩子與他,仍是極度生分呢!
更正確地說──是充滿防衛。
用過早膳後,她說要去鋪子裡處理一些事情。離家九年的丈夫歸來第一天,她居然還想著處理生意上的事情,更扯的是,他還不驚訝,口氣平和地要她去忙……
他們,從來就不是一對濃情蜜意的夫妻,實在也不需要表現太多的「別後離情」。
他利用這一天,四處走走逛逛。九年當中的變化不算少,府裡的僕人走了舊的,來了新的,大半的生面孔,他已經叫不出名字來了,但府裡的格局,大致上是不變的。
爹這一生的妻妾不算少,前前後後算起來,少不了十來房吧,都住在西院那頭。富貴人家,哪個不是這樣呢?
而東院,是主屋,大房的居處,當初住了爹、娘,以及自幼多病的他。娘在他離家的前三年就已辭世,爹也在五年前過往,現在只住了他們一家四口。也好,圖了個清靜,他知道自己是受不了爹那群妻妻妾妾的紛擾,就像……芽兒說的吧,像老母雞,聒聒噪噪。
也難怪芽兒對那群妻妾印象要差到極致了,娘親離世後,妻妾們使盡手段,巴望著能扶正,住進主屋來,都沒能如願,而一介家世平凡,相貌亦不特別驚人的小姑娘,輕而易舉就做到了,少不了閒氣和幾句冷言諷語好受。
更何況,她又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嫁進來──
自曉事以來,身子骨就不甚強健的他,一年到頭總少不了一些個大病小病,延請無數大夫也不見成效,愈是年長,身體狀況愈是堪憂,甚至有大夫直言,他熬不過十八歲。
連算命師都說,是陸府家大業大、富貴逼人,小幼苗承擔不起,折了他的壽……
爹為此憂心不已,尤其納了數房妾室,偏偏淨生女兒,陸家就靠他單丁獨苗傳承香火,就這樣,他成了親。
一來沖喜,二來,好歹為陸家留下一滴血脈。
這對女方來講,是極不公平的,他反對過,爹聽不進耳,仍是安排他娶了芽兒。
他不以為哪個正常人家的女孩,會心甘情願嫁來,然後隨時準備好守寡。然而,芽兒就是嫁了,還不見一絲委屈,那些個日子,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
她不算美,靈靈淨淨的大眼,樸實無偽的性情,看得出是生長在平凡純樸的家庭之中,也大致猜得到她下嫁予他,多半與家庭環境脫不了關係。
人生,不就是如此嗎?他有他的無奈,她亦有她的。
即將滿十八那年,也許他命不該絕,就如同茶樓裡那些說書的所形容的情節,峰迴路轉,他遇上了命中的貴人,傳他武藝,醫他病體,離家九年,幾度從鬼門關中繞了回來。
如今,能再健健康康站在這裡,見他的妻兒,已是恍如隔世。
在當年,那樣的弱身病體,其實不該娶妻的。他誤了她九年青春,大好年華全虛擲在這守寡似的婚姻中,連她懷孕、臨盆、養兒、育兒,都沒能陪在身邊。
那年,家中修書告知,她有了身孕,並且即將分娩。那時,他多麼激動,鬼門關前繞著,硬是不肯踏進去,耳邊聽著師父故意用著哀聲怨調念著:「兒盼嚴父,祈郎君歸來,妾當日夜相思,倚門而盼。望君莫負結髮恩義,不勝感激……」
他欣喜,卻也心痛,若他就這麼走了,他們母子怎麼辦,她交託到他手中的一生,又該怎麼辦?她這一輩子,等於是毀了!
他愧她,好多。
可她,還是為他生了祈兒,粉雕玉琢,俊秀伶俐。
昏昏沉沉了月餘,終於掙扎著醒來,心頭惦念著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師父給他看信,才知道師父全是唬他的,信上只如實述了近況,並承諾她會慇勤持家,等他回來,要他別掛心,好好養病,才不像師父說的那樣,悲情又煽情。
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放心,近幾年來,甚至只有寥寥幾句──「一切安好,勿念。」
很淡,真的很淡了,他甚至不敢去觸及,她是否怨他這一類的想法。九年後的今日,他已無法確定,她是否還等著他了……
沒有他,她依然獨力撐起了家業,教養兒女,她看起來,似乎已不再需要他。
比較意外的是,二娘居然還在府裡。他記得那時她對二娘可反感得很,現在由她掌權了,他以為她至少會報個老鼠冤什麼的……
就在半個時辰前,迴廊上遇著二娘──更正確地說,是她領著一票妻妾們來找他,一人一句,叨叨絮絮哭訴芽兒如何虧待她們,他聽得頭都痛了。
好吧,是否曾一報宿怨先擺一邊,依現下的情況看來,這群女人對她是極度不滿,迫切想把她給鬥垮,才會在他回來的第一天,就前來哭訴,極力鼓吹他掌起家業,別讓她再囂張下去……